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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代画论续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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素养居画学钩深清董棨

《尔雅》曰:“画,形也。”《说文》云:“形,象形也。”《释名》云:“画,挂也,以五色挂物象也。”古人作画,五采彰施,故晋唐诸公皆用重色,笔尚钩勒。至元人始尚水墨,而以高简为工,古意寖废矣。然赵文敏、文太史得意之作,犹见古人典型。

初学欲知笔墨,须临摹古人,古人笔墨,规矩方圆之至也。山舟先生论书,尝言帖

学在看不在临。仆谓看帖是得于心,而临帖是应于手。看而不临,纵观妙楷所藏,都非实学。临而不看,纵池水尽黑,而徒得其皮毛。故学画必从临摹入门,使古人之笔墨皆若出于吾之手,继以披玩,使古人之神妙,皆若出于吾之心。

朱子读书法曰:“凡书只贵读,读多自然晓。”仆谓凡画须要临,临多自然晓。又曰:“书读千遍,其义自见。”临画亦不外一熟字。

前贤云:“师古人而后师造化”,古人之法是用,而造化之象是体。古人之所画皆造化,而造化之显著,无非是画。所以圣人不言《易》而动静起居无在非《易》。画师到至极之地,而行住坐卧无在非画。

作画不多,识见不广,师傅不真,必执一己之见,妄为评论。每以虚灵为纤弱,著

眼为疏忽,沉厚为滞钝。反是则滞钝也而以为沉着,纤弱也而以为虚灵,疏忽也而以为萧散。见笑大方,不胜枚举。诚庄子所谓夏虫不可语冰者与。

画固所以象形,然不可求之于形象之中,而当求之于形象之外。如庖丁解牛,以神遇而不以目视,官知止而神欲行,殆斯意也。夫然则舍形象而求笔法奈何?必先知起讫之法:何谓起?如书家之书必勒,贵涩而迟。何谓讫?如书家之趯,须存其笔锋得势而出。起讫分明,则遇圆成圆,遇方成方,不求似而似者矣。然察之不精,辨之不明,仍堕恶道。白苧村桑者论胡、王二家画一篇,痛快淋漓,可为后来者警戒。

初学论画,当先求法,笔有笔法,章有章法,理有理法,采有采法。笔法全备,然后能辨别诸家。章法全备,然后能腹充古今。理法全备,然后能参变脱化。采法全备,然后能清光大来。羚羊挂角,无迹可寻。非拘枸于法度者所能知也,亦非不知法度者所能知也。

笔不可穷,眼不可穷,耳不可穷,腹不可穷。笔无转运曰笔穷,眼不扩充曰眼穷,耳闻浅近曰耳穷,腹无酝酿曰腹穷。以是四穷,心无专主,手无把握,焉能入门?博览多闻,功深学粹,庶几到古人地位。

知见日进于高明,学力日归于平实。

弄笔如丸则墨随笔至,情趣自来,故虽一色笔墨,而浓澹自见,绚烂满幅。彼以浓澹而论深浅,奚啻蜩与鸠,第如飞抢榆枋之乐。

书成而学画,则变其体不易其法,盖画即是书之理,书即是画之法。如悬针、垂露、奔雷、坠石、鸿飞、兽骇、鸾舞、蛇惊、纯岸、颓峰、临危、据槁,种种奇异不测之法,书家无所不有,画家亦无所不有。然则画道得而可通于书,书道得而可适于画,殊涂同归,书画无二。

腹槁不充,笔无适从,失之凝滞。起讫不明,手不虚灵,失之蹇钝。

凡作花卉飞走,必先求笔。钩勒旋转,直中求曲,弱中求力,实中求虚,湿中求渴,枯中求腴,总之画法皆从运笔中得来,故学者必以钩稿为先声。钩勒既熟,则停顿转折处处入彀,书家所谓屋漏痕、折钗股、印泥、划沙,随处布置,天成画幅,自得神妙境界,非十三科所可限也。

作画胸有成竹,用笔自能指挥。一波一折,一戈一牵,一纵一横,皆得自如。惊蛇枯藤,随形变幻,如有排云列阵之势,龙蜓凤舞之形,重不失板,轻不失浮,枯不失槁,肥不失甜,渖不失痴,无穷神妙,自到亳颠。心闲意适,乐此不疲,岂知寒暑之相侵哉?

何谓起讫?曰欲左先右,欲下先上,勒得住,收得住,横挑侧出,无不得心应手。凡起笔有一定之法,而收笔则千变万化,为藤为干,为石为草,左盘右旋,横扫逆挑,重落轻提,偏锋侧出,笔随锋向,承接连绵,小章巨幅,粗勒细钩,无不以此法施之。彼以館[guǎn,鬓-宾+黍]康[kāng,桼+包]为工者,乌乎知。

书何有工致写意之别?夫书画尚同一源,何论同此画而有工致写意之别耶?要之画益工则笔愈见,笔法固无工粗之别,而赋色则有工粗之殊。然不可以笔法而论工粗也,画师与画工不同如此。

画固以逸品为上,然气息仍欲秾深沉厚。诗之疏放如摩诘,而句极高浑;清澹如襄阳,而别饶神韵;高洁如左、司而体极宏敞。如画家一邱一壑而魄力自具。坡翁谓绚烂之极归于乎澹是也。不然世之仿率笔者极以高士自命,此王觉斯寂寂无余情之诮,所由来也。

写山水以位置阔大、气象雄伟为主。若务求工细,已落四谛禅矣。然读杜子美《北征》等篇,而少府山林诗,娟秀鲜丽,亦不可废。昔高彦敬以简略取韵,倪高士以雅弱取姿。项春草小品妙境,高澹游逸笔尤佳。文人笔墨陶情,不可以一格例也。

画贵有神韵,有气魄,然皆从虚灵中得来,若专于实处求力,虽不失规矩而未知入化之妙。

麓台先生评梅壑太生,石谷太熟。方樗翁夫子以为梅壑画不可不生,石谷画不可不熟,诚然夫子之言乎。今人讲钩勒者失之空滑,皴擦失之甜俗,鲜有不入恶道。

临摹古人,求用笔明各家之法度,论章法知各家之胸臆,用古人之规矩而抒写自己之性灵,心领神会,直不知我之为古人,古人之为我,是中至乐,岂可以言语形容哉!

前明张丑论云林画,无一笔不从口出,故能色泽腻润,此真欺人语也。至今论画者藉此以赞叹古人,徒贻识者所笑耳。

浦山论画清张庚

画分南北始于唐世,然大有以地别为派者,至明李季有浙派之目。是派也始于戴进,成于蓝瑛。其失盖有四焉:曰硬,曰板,曰秃,曰拙。松江派国朝始有,盖沿董文敏、赵文度、恽温之首,渐即于纤、软、甜、赖矣。金陵之派有二,一类惭,一类松江。新安自渐师以云林法见长,人多趋之,不失之结,即失之疏,是亦一派也。罗饭牛崛起甯都,挟所能而游省会,名动公卿,士夫学者于是多宗之,近谓之西江派,盖失在易而滑。闽人失之浓浊,北地失之重拙。之数者其初未常不各自名家而传仿渐陵夷耳。此国初以来之大概也。其能不囿于习而追踪古迹,参席前贤,为后世法者,麓台其庶乎?若石谷非不极其能事,终不免作家习气。

论笔

 钱香树论作文曰:“用笔须重,重则厚而古。”此语深得文之三昧,余谓画亦如是。王麓台自题《秋山晴爽图》云:“不在古法不在我手,而又不出古法我手之外。笔端金刚杵,在脱尽习气。”香树所谓重即金刚杵之意也。温纪堂亦云:“我师每一下笔,腕臂皆力。”观三君之言可得用笔之故矣。虽然余尝见古人真迹,其勾勒山石轮廓,用笔细软亦似轻浮而嫩,然气魄湛厚不可言,然则用笔又不独在重矣,盖古人之神化不可方物也。在初学终当以重为入门之要。

论墨

 墨不论浓淡干湿,要不带半点烟火食气,斯为极致。麓台云:“董思翁之笔犹人所能,其用墨之鲜彩,一片清光奕然动人,仙矣,岂人力所得而办?”又尝见田翁自题画册亦云:“我以笔墨游戏,近来遂有董画之目。不知此种墨法乃是董家真面目。”又草书手卷有云:“人但知画有墨气,不知字亦有墨气。”可见文敏自信处即是墨。故凡用墨不必远求古人,能得董氏之意便超矣。

论品格

古人有云:“画要士夫气”,此言品格也。第今之论士夫气者,惟此干笔俭墨当之,一见设立色者即目之为画匠,此皆强作解事者。古人如王右丞、大小李将军、王都尉、文湖州、赵令穰、赵承旨俱以青绿见长,亦可谓之画匠耶?盖品格之高下,不在乎迹在乎意,知其意者虽有青绿、泥金亦未可侪之于院体,况可目之为匠耶?不知其意,则虽出倪入黄,犹然俗品。所谓意者若何?犹作文者当求古人立言之旨。

论气韵

 气韵有发于墨者,有发于笔者,有发于意者,有发于无意者。发于无意者为上,发于意者次之,发于笔者又次之,发于墨者下矣。何谓发于墨者?既就轮廓以墨点染渲晕而成者是也,何谓发于笔者?干笔皴擦,力透而光自浮者是也。何谓发于意者?走笔运墨,我欲如是而得如是,若疏密、多寡、浓淡、干润,各得其当是也。何谓发于无意者?当其凝神注想,流盼运腕,初不意如是而忽然如是是也,谓之为足则实未足,谓之未足则又无可增加,独得于笔情墨趣之外,盖天机之勃露也。然惟静者能先知之,稍迟未有不汩于意而没于笔墨者。

论性情

 扬子云曰:“书,心书也,心画形而人之邪正分焉。”画与书一源,亦心画也,握管者可不念乎?尝观古人之画而有所疑,及论其世乃敢自信为非过,因益信扬子之说为不诬。试即有元诸家论之:大痴为人坦易而洒落,故其画平淡而冲濡,在诸家最醇。梅华道人孤高而清介,故其画危耸而英俊。倪则一味绝俗,故其画萧远峭逸,刊尽雕华。若王叔明未免贪荣附热,故其画近于躁。赵文敏大节不惜,故书画皆妩媚而带俗气。若徐幼文之廉洁雅尚,陆天游、方方壶之超然物外,宜其超脱绝尘不囿于畦畛也。《记》云:“德成而上,艺成而下。”其是之谓乎?

论工夫

 画虽艺事,亦有下学上达之工夫。下学者山石水木有当然之法,始则求其山石水木之当然,不敢率意妄作,不敢师心立异,循循乎古人规矩之中,不失毫芒,久之而得其当然之故矣,又久之而得其所以然之故矣。得其所以然而化可几焉。至于能化则虽犹是山石水木而诚者视之,必曰:艺也进乎道矣,此上达也。今之学者甫执笔而即讲超脱,我不知其何说也。

论入门

 人之禀质固有敏钝之殊,然其资始资生一也。岂钝者性命有不正者乎?惟是习气之误伤不淺耳。故入门之路不可不慎,一失足则习气浸淫于骨髓,后虽悔悟而欲尽剔之,亦难尽去,一方每有一方之习,学者生于是,长于是,所见所闻不过是,古人真迹又不得见,即得见一二,又不肯虚心体认,而于古人之论说复不肯静参而默会,所以攻苦一生而讫于无成。盖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而虚衷集益,乌能拔俗?至若以画为生涯者,不过求媚于俗且以博多金耳,亦何足与言习气!

论取资

法固要取于古人,然所资者不可不求诸活泼泼地,若死守旧本,终无出路。古人之画之妙不过理明而气顺。试观天之生物,如山川草水,人之置物,如屋宇桥渡,何一非

理?何一无气?离是二者则无物矣。故一举目间莫非佳画也,要在能取其意以会于古人笔墨耳。华亭云:“山行遇古树须四面观者,盖树有此面不入画而彼面入画者”,即此意也。不宁惟是,即业之不及我者,亦有天机偶露之一节,未尝不可以启我之聪明,岂可以其不如而一概漫然贵之?又如古迹真本,笔墨气韵虽不似,而位置犹是古人之经营也,亦当略其短而取其长。如是则大小不遗而见闻日益,有不左右逢源乎?

履园画学清钱泳

唐张彦远《名画记》云:“画者成教化,助人伦,穷神变,测幽微,与六籍同功,四时并运。发于天然,非由述作。”又曰:“象物必在于形似,形似须全其骨气。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于用笔。”此千古不易之论也。故凡古人书画,俱各写其本来面目,方入神妙。董思翁尝言:“董源写江南山,米元章写南徐山,李唐写中州山,马远、夏珪写钱唐山,赵吴兴写苕霅山黄子久写海虞山是也。”余谓画美人者亦然。浙人像浙脸,苏人像苏粧,或各省画人物者,亦总是家乡面貌,惟用意临写,神采不殊。盖习见熟闻,易入笔端耳。犹之倪云林是无锡人,所居祇陀里,无有高山大林,旷途绝巘之观,惟平远荒山,枯木竹石而已。故品格超绝,全以简澹胜人。是即所谓本来面目也。若说病讨药,限韵赋诗,死法矣,安能妙乎?

画当以山水为上,人物次之,花卉翎毛又次之。唐、宋之法以刻划为工,元、明之法以气韵为工。本朝恽南田则又以姿媚为工矣。然三者皆所难能也。

画家有南北宗之分,工南派者或轻北宗,工北派者亦笑南宗,余以为皆非也。无论南北,只要有笔有墨,便是名家。有笔而无墨非法也,有墨而无笔亦非法也。

国初王秋山、高其佩皆工于指头画,自此开端,遂遍天下,然赏鉴家所不取也。又有以指头书者,又有以箸削尖作字者,谓之借箸书。余谓凡此之类,皆不可以为训。书画二事,以笔写尚难于工,况以指、以箸耶?又如左手书,足写书,或以口衔笔作书,俱不足为奇,吾所不取。犹之以鼻吹笙、笛,以足打十番,是皆求乞计耳,岂可谓绝技乎?

作伪书画者,自古有之,如唐之程修已伪王右军,宋之米元章伪褚河南,不过以此游戏,未必以此射利也。国初苏州专诸巷有钦姓者,父子兄弟俱善作伪书画。近来所传之宋元人,如宋徽宗、周文矩、李公麟、郭忠恕、董源、李成、郭熙、徐崇嗣、赵令穰。范宽、燕文贵、赵伯驹、赵孟坚、马和之、苏汉臣、刘松年、马远、夏珪、赵孟頫、钱选、苏大年、王冕、高克恭、黄公望、王蒙、倪赞、吴镇诸家,小条短幅,巨册长卷,大半皆出其手。世谓之“钦家款”。余少时尚见一钦姓者在虎邱卖书画,贫苦异常,此其苗裔也。从此遂闻风气,作伪日多,就余所见,若沈氏双生子老宏、老启、吴廷立、郑老会之流,有真迹一经其眼,数日后必有一幅,字则双钩廓填,画则模仿酷肖,虽专门书画者,一时难能。以此获巨利而愚弄人,不三十年,人既绝灭,家资荡尽。至今子孙不如流落何处,可叹也。《尚书》曰:“作德心逸日休,作伪心劳日拙。”此之谓与!

山南论画清王学浩

作画第一论笔墨。古人云:“乾湿互用,粗细折中,笔之谓也。”用笔有工处,有乱头粗服处,至正锋侧锋,各有家数。倪高士、黄大痴俱用侧笔,及山樵、仲珪俱用正锋。然用侧者亦间用正,用正者亦间用侧,所谓意外巧妙也。用墨之法,忽乾、忽湿、忽浓、忽淡,有特然一下处,有渐渐渍成处,有淡荡虚无处,有沈浸浓郁处,兼此五者,自然能具五色矣。凡画初起时须论笔,收拾时须论墨。古人所谓大胆落笔,细心收拾也。

王耕烟云:“有人问如何是士大夫画?曰,只一写字尽之。”此语最为中肯。字要写,不要描,画亦如之,一入描画,便为俗工矣。

张浦山云:“凡画须毛。”毛字从来论画所未及。作画时须意在笔先,或先画路迳,或先画水口,或树木屋宇,四面布置粗定,然后以山之开合向背凑之,自然一气浑成,无重叠堆砌之病矣。董宗伯云:“画须四面生来,不可一边生去”是也。《雨窗漫笔》云:“学不师古,如夜行无火。”遇古人真迹,以我之所得,向上研求,看其用笔若何?积墨若何?安放若何?出入若何?偏正若何?必于我有出一头地处,久之自与吻合矣。摹画之法此论最确。山之轮廓先定其劈破囫囵处,次看全幅之势,主峰多正,旁峰多偏,正峰须留脊,旁峰须向背。意到笔随,不能预定,惟善学者会之耳。

画石之法,方者用折,圆者用钩,顺其势也。

画中设色,所以补笔墨之不足,显笔墨之妙处,若使色自为色,笔墨自为笔墨,必至如涂涂附矣。

点苔最难,须从空坠下,绝去笔迹,却与擢不同。擢者秃笔直下,点者尖笔侧下。擢之无迹笔为之,点之无迹用笔者为之也。尝见黄鹤山樵《江山渔父图》,其点苔处粗细大小无一可寻笔迹,莫得从空坠下之法。及细阅耕烟、麓台之作,俱未空行绝迹,然后知此法之不传矣。

董宗伯云:“画以造化为师。”唐六如云:“画当为山水传神。”谈何容易?何论前代本朝各家,即元季四家,亦只是笔墨精妙,未能为山水传神也。余家所藏北苑《平湖垂钧图》庶几近之。

青绿一道,王耕烟尝自谓静悟三十年,始尽其妙。此为深于甘苦之言,就余所见唐

之小李将军、宋之王晋卿画,觉耕烟之作犹逊一筹。盖小李之青绿作千年计,晋卿亦可六七百年,若石谷亦可三四百年,此其别也。

没骨法始于唐杨升,董文敏尝效其《峒关蒲雪图》卷,余病其少古意。后于毗陵华氏见其《雪中待渡图》,真是匪夷所思。文敏所仿,特用其画法耳,仍是文敏本色,非杨升后尘也。

椒畦先生少以辞翰名世,足迹半天下,晚年居乡,其胸中不可一世之概,皆发舒于笔下,故不犹乎人而独开生面也。诗文宗韩、杜,书法晋、唐,其画得娄东嫡派。中年以后,参宋、元而上,直入痴翁之室矣。炳从先生游时年已七十,筑室玉峰之阳,卖文奉母,不复作万里游,暇日出论画数则授炳曰:“六法一道,尽于此矣。宋元名迹,稀如星凤。”指窗外玉峰云:“此董北苑江南山粉本也,画惟一纵一横耳。汝其勉之。”炳追述遗训,谨志篇终。

道光二十六年元旦松江弟子颜炳

指头画说清高秉

画极小人物、花鸟,无名指小指互用足矣,大幅必是两指同用。世人以一指橅仿大

幅,故虽铁砚磨穿,断难得彷佛。若画钩云流水,则三指并用,故头绪似乱而实清,无

板滞之病,省修饰之烦。秉所藏小册风竹,则兼用大指向外撇之。神哉神哉!

画家极重笔墨,而渲染亦未可忽。公之染法极变化莫测,等一树石而形色气韵迥殊,

等一云水,而浅深态度各异。如人之面目声音无一不同,无一相同,斯之谓人。公之染

法如是,斯谓之画。设色不难于鲜艳而难于深厚,所尤不易得者,惟旧气耳。公染法多

得力于吴仲圭,无论鲜艳深厚,俱有旧气。设色亦有工致、写意之分,写意可以意到笔不到,花青、赭石、红、黄、青、绿俱不碍稍艳,随意点染,但得神味机趣足矣。工致则浅、深、浓、淡,毫发不苟,斯为合作。公染山水配合诸色,往往令人难辨,故迥异乎人。

指画生纸难于工细,故巨幅仅用披麻、荷叶、大小斧劈诸皴,惟神明于其间耳,而树无夹叶。至册箑绢素则体无不备。有工细之极,望之不似指墨者,细玩之则色色皆非毛颖所能办也。

笔须有法有力。法如起止转折顿挫,弗矫揉造作,而活泼灵妙乃佳。孙过庭《书谱》后幅,似乐章之舞,跳脱飞舞,腕底风生,无毫发不合矩度。运笔作画,亦当如是。故谓画家必不可不知书法也。公运指如写字,或如隶楷,或如行草,世尠知者。多观水墨之作,则当束手矣。

胭脂宜淡,公重用之弥旧。赭不宜赤,公累用之弥雅。至以青绿加于重墨之上弥隽

永,朱粉施于金箑弥幽秀,而以浓墨笔画密竹,不分轻重弥见萧疏,此尤前古所未敢者

也。

墨须用至五色而运化无痕,斯为妙手。指墨之无痕处,尤本于自然,故能出笔一头

地也。公有印章云:“不过求无笔墨痕。”

指甲不宜长,长则有碍于指,亦不宜秃,秃则无助于指。公每先作细画人物花鸟,

利有甲也。数幅后甲渐秃,画泼墨山水及屏障巨幅,人物、龙、虎,而乘指甲将秃未秃时,用点数寸许人目,则肉为目而甲为眶,或肉为目而甲为睫。二目初点,全神已备。鼻承目,口承鼻,面承目、鼻、口,犹之诗文如是起,必应如是承,句句相承,笔笔相

生,虽有定法而非死法,故万千诗文无一首雷同,万千法书无一字雷同,指画面目亦如

是矣。尝有印章云:“传神写照在甲肉相半间。”

画有以简淡为贵者,右丞、云林是也,有以工艳为贵者,大小李将军、卜洲是也;有以厚为贵者,荆、关、董、巨、仲圭、子久是也,有以奇为贵者,八大山人是也。公指画清奇浓淡,无所不有,而其神味尤在指墨之外。

昔人云:“枝分四面。”是但谓花木尔。公画群仙、八骏、游鱼、飞鸟、花木皆有八面,顾眄无迹,若非有意为之,乃潮头亦有八面。凡画潮头者,率皆左右两分,及上起而下翻,则能事毕矣。公乃画正面下垂而上卷者,非特画家未见及此,即日对真迹而亦未之觉也。

笔墨之事,天姿笃、学力深,而胸襟尤要阔大。东坡渡海诗云:“九死南荒吾不悔,兹游奇绝冠平生。”具此胸襟而足其才智,技必过人。公目空千古,气雄万夫,而年近七秩,犹悬眼镜临橅古人,何患不惊世邪?秉尝谓公画落墨有神气,渲染有元气。其天资学力胸襟,缺一者不足与言笔墨,尤不足与言指画。

巨幅枯柳用两指急扫,或重或轻,或浓或淡,任其自然,但不得增减一丝耳。小幅枯柳新柳则专用指甲,其急如风,其细如发,其健如钢,其锐如鍼,银钩铁画,远弗逮也,是岂笔之所能为者?此更难于兰蕙,故只宜画于佳册细绢,不可多得。余见近今用指者动画垂柳,满纸长条,令人生长,真所谓古人不及今人胆。

画丛树各有家数,出技发干,穿插位置,各抒性灵,独标格式,有迥相悬殊者,有大同小异者。后人习之,一望而知其所本,此画家所极重,非有八大山人才识,未容野

战也。我公指画笔画丛树,俱从江山茂林中得来,绝勿规仿前人,故无步趋痕迹而得邱壑真趣。如古人但以廄马为师,不以画马为法。即此亦自我化故之一端也。点缀山树,

古人率用横点,以墨色之燥、湿、浓、淡分远、近、淡、深。小丛密竹用焦墨点之,或用渴笔一顺撇之,所谓写意而已。公亦无一出此者,此皆若行文惟陈言务去之卓识也。

细苔用无名指、小指双点,饶有生枝、枯枝之趣。攒三聚五,何其拘执?大丛苔棘,则三指连并,以指背搨之,浅、深、浓、淡,浑然天成,自有郁葱之致,树叶亦用此法。

指头蘸色晕墨作没骨花鸟,幽艳古雅,已称独绝,复写人物,用赭石涂面,不事钩勒,而生气偪人,尤夺造化。昔人论书云:“作字须有古,摹古须有我。”书家三昧,尽此二语,余谓绘事亦然。然笔难仿指,指难仿笔。公以指墨仿宋、元十二家山水、花鸟于一册,用墨迥殊,神气一一酷肖,是将古大家理法融会于心而天资高迈绝伦,始能神妙如是。是册先严赠秉业师冯梦堂先生,可谓得所矣。又临董文敏山水小幅,现存先三十五石堂叔处。古大家多善用笔,惟文敏尤善用墨,百余年来墨韵犹觉润湿。公临本已四十余年,墨且似未乾也。

公用印章于书画,必与书画中意相合,如临古帖用“不敢有己见一”,“非我所能为者”,“顾于所遇”,“玩味古人”等章。画钟像用“神来”。虎用“满纸腥风”,树石用“得树皮石面之真”,鱼用“跃如”。偶画痴、聋、喑哑及犬、豕等物,则用“一时游戏”,或“一味胡涂”等类,余多仿此。市人不知此意,乱用闲章于赝本,已属可笑,甚至以“乾坤一草亭”、“一片冰心在玉壶”等章,擅加于真迹空处,好事者某以经八寸“子孙永宝章”印于公画正中,岂不大可哀也夫!

古人有落款于画幅背面树石间者,盖缘书中有不可多着字迹之理也,近世忽之。公落款常书二三字于上角,或书于实处,或加年月书数字于侧边,皆与画意洽和而不可增损移易。或用一私印,或加一二闲章,亦与画理大有关合。落单款书名不书姓,或书“且道人”三字。长款间亦书姓,一时游戏之作,或书“古狂”二字。中年以前册箑手卷中偶书“韦三”两字,不多见也。号下书“指头画”、“指头生活”字样者,则用名号印,或加一二闲章。落单款者,必用“指头画”、“指头生活”、“指头蘸墨”等章,款与印章亦弗重复。

公画多不书题,如写“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”,仅书写“唐人句”四字,弥觉味长,千百中偶有一二书题者,盖不得已应俗子之请尔。

用墨设色,宜轻、宜淡,忌重、忌浓。轻淡则清而秀,浓重则浊而俗。奈指画纸本只宜浓墨重用,一或破水则穿透矣,故不能轻而淡也。墨气既浓且重,则设色亦如之,

过于轻淡,则不相称。然浓且重未见其浊而俗何也?腕底指下有书卷气于其间也。如米家父子画愈重而愈觉其润泽,仿之则浊且俗矣。绢本册箑墨中俱可破水,故墨气极轻而

淡,而设色亦如之,故纸本与绢本册箑如出两手,况皆亲笔渲染,故尤不同。然轻且淡未见其薄而弱何也?指下画中具有神气元气于其间也。如倪云林画愈淡而愈觉其秀雅,仿之则薄且弱矣。橅公画可以绢橅绢,纸橅纸,以纸橅绢,不能如其轻且淡;以绢橅纸,

不可如其重且浓。或曰:“以纸橅绢,何不能如其轻且淡矣,以绢橅纸,何不可如其重且浓邪?何勿稍轻而淡之乎?”秉曰:“绢如纸本重且浓,则俗不可医,若易其重且浓稍轻而淡之,则神气尽失,且致不成画矣。故橅公指画,淡者不可浓,重者不可轻,推而至于燥、湿、粗、细、长、短、阔、狭,一一如之,难以稍参己见。甚而至于随意信手,偶致尺寸矩度微有未合者,若稍以己见正之,合则合矣,而神气失之远矣,反逊其未合者之为美也。用数十年苦功,见清奇浓淡数十百种,临橅参悟,始知公画之所以神,否则既难梦见,可轻学邪,可轻议邪?纸本亦不无轻而淡者,惟用焦墨水墨于旧纸则可,凡此多不设色,所谓逸品者是也。”

有以宣纸求画者,公如其式易以时纸,却其纸曰:“吾画粗品也,过费时纸,心已难安,何忍涂此佳品?”有以矾纸求画者,亦如其式易以生纸,故平生指画无一宣纸、矾纸者。一时机到神来,欲作一二画,案头适无他纸,而兴不可遏,遂权用矾纸成之,而气韵亦宛如生纸之作,然此偶尔事也。若谓矾纸可作指画,则大谬矣。至年岁重午画朱砂锺馗像,则惟用矾纸,纸尽而有余兴,或权用生纸足之,然生纸行朱颇不易易,故亦偶然。

公画凡三变:少壮时以机趣风神胜,多萧疏灵妙之作,中年以神韵力量胜,或简淡古拙,或淋漓痛快,或冷隽闲远,或沉着幽曲,千变万化,愈出愈奇,晚年以理法胜,深厚浑穆,所谓“老去渐于诗律细”,书画皆然。公年过六旬,在京师,一日薄暮至友人新居,甫到阶除,隐隐然望堂上悬一旧书,曰“此刘松年所制妙品,奈何为梁燕所污也”。次日友人送画求鉴定,兼求代为装潢,无款亦无题跋,揭视绢背,树身有松年二字,众皆骇为神奇。公曰:“昔有马医见病脚马,知为韩幹所画,后果验其言,系斡所设色者。马医之于画师相去远矣,尚能通灵如是,况吾目覩人之妙迹邪?是未足奇也。”又有以倪迂山水求鉴别者,公且疑且信,盖其笔墨可信,一峰可疑。悬对三日,拍案叫绝曰:“此峰非作家不能,其过人处正在此弗易及也。”公究心此艺,至是已五十年矣。于前人犹郑重如是,浅尝者其可遽以藻鉴自命,漫加毁誉邪?

书家云:“小字宜疏,大字宜密。”秉以此悟指画,大幅法严理密,位置稳妥,不可更易毫发,此书大字法也。册箑仅尺许尔,开展舒徐,饶有海阔天空之势,令人玩味不尽,此书小字法也。

画有主客疏密,有明暗虚实。空处即其虚也,不可妄加字迹以碍画理。指画与古大家名家画皆然,倪迂、文、董画多有自题数十百言者,皆于作绘时预存题跋地位也。而画有以机趣胜不拘理法者,其花木之枝叶,人物之衣纹,筋骨尺寸,不必定合矩度,如天籁自鸣,非比寻常丝竹之音,若加以高人妙咏、法书,则愈多愈妙,此又当别论,可为知者道也。

画学心法问答清布颜图

问答小引

 淮海戴时乘不远数千里担簦而来,投余学画,初未测其涯量,其遑遑者乎?故逡巡避席而言曰:“吾学不足以接海内之士,幸毋自误。”既而观其容颜易直,出词雅正,叩其所学则岐黄易理,秘简玄经,博综广览,皆渊源有本。遂款留信宿,视而观之,观而察之,其所以、所由、所安无他,皆为学也。即形即性,绝非游扬虚誉志立两歧者比。余改容正色而问曰:“不知子之所欲学之画,为人画乎?为己画乎?为己弄则吾知之,为人画则吾不如也。为人画绚然夺目以炫世,非智者不能。为己画澹然天趣,以固自娱,虽愚者亦能,吾固愚者也。”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,遂许付衣钵。未及剖析三昧,旋蒙简任边藩,恩纶在即,不日就道,虽欲乐业不暇矣。而时乘笃志画学,发机如矢,情不可抑,而竟负笈追随,同赴任所,一尘不染,株守冰清,事无干预,而人无闻问。虽冷雪飘窗,寒风号户,操毫面壁,不舍昼夜,诚佳士也。心甚慕之,遂以灯下朽示宋、元诸家面目,并嘱董、巨二法,为画海之津梁,诸家之开钮,必先取之以开道路,指授之下,无不举一反三,随手而应。更嘱此地大青山之东谷,石体大备,皆灵空之秘法,汝当速见以开眼界。遂并车而往,共坐丹厓之上,其巉岩峭壁奔竞而出,飞瀑鸣泉潺潺而下,在营丘,右中立,一一指证,皆心领神会,津津自喜。不禁喟然叹曰:“时乘根器良深,非构有山水宿缘,何能臻此?不独为子庆,亦吾画道之幸也。”已而紫翠生光,烟云变彩,披明霞,饮沆瀣,飘飘欲仙,又不禁以手加额而言曰:“快哉此游,皆豢圣恩之所致也。老末庸鄙,际此赫曦正中天之时,塞外无风烟之警,得藏拙朽,养天年,丁山水之宿愿,而吾与子海宇同欢,何幸如之?”迨至玄灵当候,风雷腾威,冷避高堂,暖藏斗室,孤灯耿耿,永夜迢迢,而吾与时乘或坐或卧,或语或默。默叫凝神,语则论画。随问随答,附着随录,而语无伦次,故答无先后。有一问而一答者,有一问而数答者,有问而不答者,有不问而答者。盖触机而问,随机而应,不限格制,不计日月。统辑三十七篇,手付时乘,并嘱闲尝口不能言而手授之心法,俱应密之勿传,恐吾学有未尽,贻误后人为歉耳。

门人时乘问:山水画家南北二宗,云自唐始,唐前讵无山水学乎?请示开法始末之由。

 曰:东晋以来,有顾长康、陆探微、张僧繇为画家三祖,虽有尺山片水,亦只画中衬贴,而无专学。迨至盛唐,王右丞与友人诗酒盘桓于辋川之别墅,思图辋川以标行乐。辋川四面环山,其巉岩叠巘,密麓稠林,排窗倒户,非尺山片水所能尽,故右丞始用笔正锋,开山披水,解廓分轮,加以细点,名为芝麻皴,以充全体,遂成开基之祖,而山水始有专学矣。从而学之者,谓之南宗。唐宗室李思训开钩斫法,用笔侧锋,依轮廓而起之曰斧劈皴,装涂金碧,以备全体;其风神豪迈,玉笋琳琅,便与右丞鼎足互峙,媲美一时。其子道昭号小李将军,箕绍父业,一体相传,皆成开基之祖。从而学之者,谓之北宗。惟宋室赵家诸辈,少得其彷佛,而南宋之刘、马、李、夏,以及明之张、戴、江、汪辈皆纵笔驰骋,强夺横取,而为大斧劈,遂致思训父子之正法心学,沦丧其真,而杳失其传矣。师法南宗者,唐末洪浴子荆浩,将右丞之芝麻皴少为伸长,改为小披麻,山水之仪容已备。而南唐董北苑更将小披麻再为伸长,改为大披麻。山头重加墨点,添以渲淡,而山水之全体备矣。至北宋之关仝、巨然、李成、范宽、郭河阳诸辈群起,各抒己长,扩而充之,而山水之学始大成矣。若元之黄、王、倪、吴,谨守南宗,师法北宋,虽学力不远,其墨质乾淡,笔势浑沦,而云烟之变灭,山水之苍茫,由是出矣。盖山水画学始于唐,成于宋,全于元。

问:布置之法

 曰:所谓布置者,布贵山川也。宇宙之间惟山川为大,始于鸿蒙,而备于大地,人莫究其所以然。但拘拘于石法树法之间,求长觅巧,其为技也,不亦卑乎!制大物必用大器,故学之者当心期于大,必先有一段海阔天空之见,存于有迹之内,而求于无迹之先。无逝者鸿蒙也,有迹者大地也。有斯大地而后有斯山川,有斯山川而后有斯草木,

有斯草木而后鸟兽生焉,黎庶居焉,斯固定理昭昭也。今之学者漫无成见,不求其本,远从其未。未营山川,先营树木,或三株或两株,式定之后,方觅石以就树,复依树以就山,其峰峦冈岭无不随笔杂凑、零星添补,失其天然之趣,遂致格势不顺,脉络不适,气懦而偪促矣。且其堆饾饤之痕,窒碍涩滞之弊,更成烟火尘埃,遂敝隙而败露矣。此为画家一大病根。欲除此病根,必须意在笔先,铺成大地,创造山川,其远近高卑,曲折深浅,皆令各得其势而不背,则格制定矣。然后相其地势之情形,可贵树木处则贵树木,可置屋宇处则置屋宇,可通入迳处则置道路,可通行旅处则置桥梁,无不顺适其情,克全其理,斯得之矣,又何病焉?

问:墨有黑、白、浓、淡、干、湿六采,何以用之?或同而用之,或分而用之,抑或次第用之?请示其方。

 曰:墨之为用其神矣乎,画家能夺造物变化之机者,只此六彩耳。如巨灵之斧,五丁之凿,开山劈水,取烟光云影于几案,其效灵岂细事哉?但用之善与不善耳。善用墨者,先后有序,六彩合宜,则峰峦明媚而岩壑幽深,令观者兴栖止之思而悦心焉,则护惜随之。不善用墨者,先后失序,六彩错杂,虽峰峦罗列,亦必穷山恶水,令观者蹙额憎心生焉,而弃掷随之。吾以乾、淡、白三彩为正墨,湿、浓、黑三彩为副墨。墨之有正副,犹药之有君臣,君以定之,臣以成之。经营位置既妥,先用淡墨钩其轮廓,次用乾、淡、白三墨依轮加皴。皴不厌烦,重重腻皴,旋旋渴染,盖皴不多则石不厚,气韵何由而生?诸处淡墨皴足,则画定矣。但如梦如雾,率无真意,始用湿、浓、黑三墨以成之。迎面山顶石准用黑墨开其面目,次用湿浓润其阴坳,务审阴阳向背,左浓右淡,右明左暗,实处愈实,虚处愈虚,悬壁谛观,焕然一山川矣。

问:笔有筋骨皮肉四势,筋骨在内,皮肉在外,一笔之中何能全此四势?

 曰:筋、骨、皮、肉者,气之谓也。物有死活,笔亦有死活。物有气谓之活物,无气谓之死物。笔有气谓之活笔,无气谓之死笔。岫峦葱萃,林麓蓊郁,气使然也,皆不外乎笔,笔亦不离乎墨。笔墨相为表里,笔为墨之经,墨为笔之纬,经纬连络,则度燥肉温,筋繵骨健,而笔之四势备矣。操笔时须有挥斥八极、凌厉九霄之意,注于亳端,一笔直下即成四势不可复也。一笔之中,初则润泽,渐次干涩。润泽者皮肉也,干涩者筋骨也。有此四者谓之有气,有气谓之活笔,笔活画成时亦成活画。

问:无墨求染一法,既无墨矣,何以染为?既染矣,乌得无墨?请示其详。

 曰:山水画学能入神妙者,只此一法最为上上,所谓无墨者,非全无墨也,干淡之余也。干淡者实墨也,无墨者虚墨也。求染者,以实求虚也,虚虚实实,则墨之能事毕矣。盖笔墨能绘有形,不能绘无形;能绘其实,不能绘其虚。山水间烟光云影,变幻无常,或隐或现,或虚或实,或有或无,冥冥中有气,窈窈中有神,茫无定像,虽有笔墨莫能施其巧。故古人殚思竭意,开无墨之墨,无笔之笔以取之。无笔之笔,气也;无墨之墨,神也。以气取气,以墨取墨,岂易事哉!吾故曰上上,尔当于此法着力焉。

问:六法中之经营位置,位置者邱壑也。弟子每临窗拂纸,布置邱壑,难于生发,不知所述经营而能随意生发也,请夫子示之。

曰:余固不敏,为汝略言之:画学有底止而邱壑无底止,学画精进易,经营位置难,何也?盖混漭以前,二气未判,寂寥何有?至精感激而生真一,真一运行而天地立,万有生,山川居万有之中,无因而生,故无定形,要于无定形中取法乎有形,是以难矣。吾重慨夫广大之基,秘密之旨,画史不载,师询无从,纵宋元诸辈间或言之,且不自解,又安能垂训于人乎?吾于此道孜孜三十年,始悟经营二字不爽。试思鸿蒙之开辟山川也,千峰万壑,嶙嶙峢峢,纵横而出,皆各得其势而不背者,似造物之预为经营也。故古人千朽一墨,王宰十日一山、五日一水,信不谬矣。予少时学画只熟纪数幅邱壑,临期通用之,左移右,右移左,如搬居然。日久自觉无味,而又无术以扩充之,后出使四方,历览名山大川,憬然始觉从前之陋,讵数幅邱壑所能尽之者?然后始学经营位置而难于下笔。以素纸为大地,以炭朽为鸿钧,以主宰为造物,用心目经营之,谛观良久,则纸上生情,山川恍惚,即用炭朽钩取之,转视则不复得矣。有片刻而得者,有一日而得者,有数日而不得者,盖神使然也,非人力所能也,此易之所谓“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”者此也。子其勉夫!

问:夫子尝教门人熟练披麻皴,其钩斫、摺带、雨雪等皴,讵不足学耶?

 曰:非也。学画有先后,躐等则不进。夫山川至大者也,其来龙去脉,脊骨连绵,非披麻皴无以成其全体。其山间或有巉岩峭壁,怒石横矶,始用钩斫摺带等皴以取之。若非此等皴法,无以得其峻嶒之势,然画家偶一为之,非画海之要津也。况披麻皴顺行而不悖,不但易于入手,亦不至坏手。若不先练熟披麻皴,遽纵横其笔而学钩砍摺带等皴,非但不能即得其法,且恐心手放纵,一时难收,而沦于浙派则无救矣。故先练熟披麻皴,诸皴皆由披麻而出,先后有序,方无流弊。且南宗诸家画法皆不外乎此。

问:笔法

 曰:用笔者,使笔也。古所谓使笔不为笔使者,即善用笔者也。画家与书家同,必须气力周备,少有不到,即谓之败笔。画家用笔亦要气力周备,少有不到即谓之庸笔、弱笔,故用笔之用字最为切要。用笔起伏,起伏之间有摺叠、顿挫、婉转之势,一笔之中气力周备而少无凝滞,方渭之使笔不为笔使也。此等笔法当施之于山之脉络,石之轮廓,树之挺干。

问:用墨之法

 曰:古所谓用墨不为墨用者,即善用墨者也。笔墨相为表里,笔有气骨,墨亦有气骨,墨之气骨由笔而出。苍茫者,山之气也;浑厚者,山之体也。画家欲取苍茫浑厚,不外乎墨之气骨,墨者经也,用者权也。善用墨者其权在我,炼之有素,画时则取干淡之墨,糙擦交错以取之,其苍茫浑厚之势,无不随手而应,方谓之用墨不为墨用也。不善用墨者练之不纯,墨色驳杂,浓淡失宜,纵能得其彩泽,而不能得其天然之气骨,此反为墨用而不能用墨者也。其用墨之正副先后,业于六彩中叙说明白,毋庸复赘。

问:练笔法

 曰:六艺非练不能得其精,百工非练不能成其巧。如丈人之承蜩,郢人之运斤,皆由练而得也。故练必要精纯,苟不精纯,卵难必其不堕,鼻难必其不伤,所谓纤发之疵,千里之谬,练犹未练也。练之之法,先练心,次练手,笔即手也。古人有读石之法,峰峦林麓,必当熟读于胸中。盖山川之存于外者形也,熟于心者神也,神熟于心此心练之也。心者手之率,手者心之用,心之所熟,使手为之,敢不应手,故练笔者非徒手炼也,心使练之也。练时须笔笔着力,古所谓画穿纸背是也。拙力用足,巧力出焉,而巧心更随巧力而出矣。巧心巧力,互相为用,何虑三湘不为吾窗下之砚池,而三山不为吾几上之笔架?子欲取效于管城,只此一炼字不爽。

问:画树法

 曰:凡画山水,林木当先,峰峦居后。峰峦者,山之骨骼;林木者,山之眉目。未见骨骼先见眉目,故林木须要精彩,譬诸人形骨骼匀停,而眉目俗恶,乌得成佳士?譬诸军旅前锋不扬,何以张后队?故古人未练石先练树。况山林非园林可比,园林木植栽培修理,挺干端直,枝叶葱茂,故绘之者易。山林木植,深岩无主,听其荒滋,小者桮棬,大者巑岏,不凿其真,无伤其直,阴森鼪径,响挂空潭,云栖之,露袭之,纵横而出,无不顺适其性,克全其天,故绘之者难。夫惟胸涤尘埃,气消烟火,操笔如在深山,居处如同野壑,松风在耳,林影弭窗,抒腕采取,方得其神。否则虽绘其形,如园林之木植,能得其天然之野态。且树法非石法可比,石有皴擦点染,可藏拙,树则筋骨毕露,少有背逆,人即见之。故绘之者必用笔法,或用钉头鼠尾,或用蜂腰鹤膝,务要遒劲,一笔数顿即成挺干,不可回护。一笔要当一笔用,如一笔气力不到则败矣。一笔败则通身减色,而烟火市气由是而出。子其慎之!

问:生枝法并生根法

 曰:画枝用力与画干同,笔笔不可放松。枝有丁香枝、有鹿角枝、有螳螂枝、有蟹爪枝,学时当以丁香枝为先,要干脆,须用笔尖正锋着力直下取之。其端楷遒劲如写字然,一笔不可草率。发干固当左繁则右简,右繁则左简,不可排对而出。生枝亦须左密则右疏,右密则左疏,不可齐头而列。树本露根须抓拿有力,盘结坚牢,不可强曲暴突,妄滋无状。树本出土须高低离异,远近间隔,或根交亦须体错,不可排行而立。

问:画叶法

 曰:叶有墨叶、夹叶。画夹叶要有笔法,端楷遒劲亦与写字同,不可草草而就。画

墨叶要有笔意,须将浓、淡、乾、湿四彩作一笔用。初则湿浓,渐次干淡。墨尽不可复,务要浓处浓,淡处淡,湿处湿,干处干,如重云薄霭,泼泼欲动,此欲动者笔意也。单用浓墨湿墨浑而成之,不但墨不生动,而易入浙派。

问:山水入妙在有法无法之间,可得闻乎。

 曰:诸画家与山水家不得同日语者,惟此有法无法之一事耳。法者理也,万物莫不由理而出,故有定形定像。如四肢者人之形,而五官者人之像。皮角者兽之形,而横走者兽之像。羽翮者禽之形,而飞腾者禽之像。脊檐者屋宇之形,而户牖者屋宇之像。墙

垣者城池之形,而楼橹者城池之像。皆位定而不移者也。凡有所定形定像,皆在规矩绳墨之中,故画家皆可以法绘之。苟得其法,无不一一逼肖。独树有无定形而又无定像,故山水家难于入手。夫树石昭昭于目,讵无定形定像乎?试观乎轮囷崚嶒者,石之形也,而有圆者、方者、横者、竖者之不同。棱面者石之像也,而有瘦者、漏者、透者、皴者之不同。槎丫蓊郁者树之形也,而有高者、下者、屈者、直者之不同。枝干者树之像也,而有三出、五出甚至有千枝、百干、盘结而出者之不同。是无定形而又无定像,其将何法以采取之哉?古人殚思竭虑,开有法无法之法以采取之。有法者石分三面,树有四枝是也。然法不一法,如树有穿插,石亦有穿插。左干遮右干,右枝搭左枝,互相掩映,此树之穿插法也。右轮映左轮,左廓带右廓,互相勾锁,此石之穿插法也。初基之士,必从有法入手,若以树石为无定形定像,即率笔为之,将放轶乎规矩之外,终于散漫而无成矣。夫惟倚法朝而摹焉,夕而仿焉,熟练于腕下,镂刻于胸中,心手无违碍,渐归于无法矣。无法者非其无法也,通变乎理之谓也。腕既熟矣,手既练矣,笔笔是石而化乎石之迹,笔笔是树而化乎树之痕。斯不拘乎法而自不离乎法。画一石也,偃之亦可,仰之亦可,横亘之亦可,屹立之亦可。画一树也,孤枝亦可,繁枝亦可,穿插之亦可,稠叠之亦可。左之、右之、纵之、横之,无非树石,此树石之真面目也。又何曾有法?

又何常无法?所谓有法无法之问也,此法不亦微乎?

门人问:日聆夫子之教,谆谆以气韵生动为主,日久自获管城效灵,则是气韵生动,人力可能也。而谢赫赫所论六法,气韵生动必在生知,固不可以巧密得,于此疑信相参,清夫子明示之。

曰:吾与汝斯问也。使汝不问则委诸生如胶柱矣、自弃矣。庄子曰:“野马也,尘埃也,生物一息相吹也。”夫大块负载万物,山川草木动荡于其间者,亦一息相吹也,焉有山而无气者乎?如画山徒绘其形,则筋骨毕露,而无苍茫絪緼之气,如灰堆粪壤,乌是画哉?又何能取赏于烟霞之士?故余常诲汝以气韵生动为主。谢赫所谓生知之知字活,盖知者鲜矣。知而为之即用力也,用力未有不能也,知而不为是自弃也。下手法只在用笔用墨,气韵出于墨,生动出于笔,墨要糙擦浑厚,笔要雄健活泼。画石须画石之骨,骨立而气自生。骨既生复加以苔藓草毛,如襄阳大混点、仲圭之胡椒点等类,重重干淡,加于阴凹处,远视苍苍,近视茫茫,自然生动矣。非气韵而何?故余常诲汝以用力。

问:用意法

曰:意之为用大矣哉!非独绘事然也,普济万化一意耳。夫意先天地而有。在《易》为几,万变由是乎生。在画为神,万象由是乎出。故善画必意在笔先,宁使意到而笔不到,不可笔到而意不到。意到而笔不到,不到即到也。笔到而意不到,到犹未到也。何也?夫飞潜动植,灿然宇内者,意使然也。如物无斯意,则无生气,即泥牛、木马、陶犬、瓦鸡,虽形体备具,久视之则索然矣。如绘染山川,林木丛秀,岩幛奇丽,令观者瞻恋不已,亦意使然也。如画无斯意则无神气,即成刻板舆图,照描行乐,虽形体不移,久视之则索然矣。故学之者必先意而后笔,意为笔之体,笔为意之用,务要笔意相倚而不疑。笔之有意犹利之有刃,利有刃虽老木盘错,无不随刃而解。笔有意虽千奇万状,无不随意而发。故用笔之用字最关切要。此用字即雌鸡伏卵之伏字,即狻猫捕鼠之捕字,必要矢精专一、笃志不分,大则稠山密麓,细则一枝一叶、一点一拂,无不追心取势,以意使笔。笔笔取神而溢乎笔之外,笔笔用意而发乎笔之先。殆日久其生灵活趣在在而出矣。臻乎此者,又何让荆、关于前,而逊郭、范于后乎?

问:主山环抱法

 曰:一幅画中主山与群山如祖孙父子然,主山即祖山也,要庄重顾盼而有情,群山要恭谨顺承而不背,石笋陂陀如众孙,要欢跃罗列而有致,祖孙父子形异而脉不殊,其脉络贯穿形体相连处,难以言状,吾为汝图其形以视之。

问:画中笔墨情景何者为先?

 曰:山水不出笔墨情景,情景者境界也。古云:“境能夺人。”又云:“笔能夺境。”终不如笔境兼夺为上。盖笔既精工,墨既焕彩,而境界无情,何以畅观者之怀。境界入情而笔墨庸弱,何以供高雅之赏鉴?吾故谓笔墨情景,缺一不可,何分先后?

问:情景何能入妙?

 曰:情景入妙,为画家最上关捩,谈何容易?宇宙之间惟情景无穷,亦无定像,而画家亦无成见,只要多历山川,广开眼界,即不能亦要多览古今人之墨迹。

问:画中境界无穷,敢请夫子略示其目

 曰:境界因地成形,移步换影,千奇万状,难以备述。子欲知其大略,吾姑举其大略而言之:如山则有峰峦岛屿,有眉黛遥岑,如水则有巨浪洪涛,有平溪浅懒,如木则有茂树浓阴、有疏林淡影;如屋宇则有烟村市井,有野舍贫家。若绘峰峦岛屿,必须云藏幽壑,霞映飞泉,曲径俨睹糜游,藤阴如闻鸟语;茅茨隐现,不无处士高纵;怪壁横披,讵乏长年至药?绘之者须取森森之气,穆穆之容,令观者飘然有霞举之思。若绘眉黛遥岑,必须桥横野渡,柳覆长堤,疏林远透天光,螺髻近连汉影。直道迢迢,恰宜行人策蹇;津途弥弥,不乏贾客扬帆。绘之者须取落落清姿,遥遥淡影,令观者旷然有千里之思。若绘巨浪洪涛,必须一摆之波,三叠之浪,之字之势,虎爪之形,荡荡若动。绘之者须墨飞蜃气,笔走奔雷,令观者浩然有湖海之思。若绘平溪浅濑,必须坡迳遥通,野屋长烟,远带疏篱,荷叶田田,蒹葭簇簇。中妇倚蓬门而待归艇,老翁扶疏柳而瞰游鳞。断井萧条,荒湾冷落,绘之者须取漠漠烟光,溶溶水色,令观者有悠然濠上之思。若绘茂树浓阴,必须苍槐蓊葱,青松挺特,鸦翻翠影,帘拄疏篱,老火腾威,林阴无暑,叶密密,风飔飔。绘之者须取蒸蒸之色,郁郁之容,令观者有爽然停骖待晚之思。若绘疏林淡影,必须落木远下秋山,薄雾横拖野汀,新红不禁夜雨,脱枝尤带宿霜。断岸烟微,野桥风冷。绘之者须取清商之气,灏素之容,令观者凄然而动闾里之意。若绘烟村市井,必须堠火远连,野戊闤阓,近出邮亭。壁透烟光,宜写高阳之肆;井分篱落,应图郑氏之家。山迎马首,颜破红尘。绘之者须取纷纷之色,泊泊之形,令观者欣然有入市沽酒之思。若绘野舍贫家,必须迳绕黄桑,门临碧水,夫耨妻馌,定是冀缺之家,女笑童欢,必非冤农之户。村姑荆钗绾发,临破窗而嘻嘻以缫纺,老翁短袂披肩,坐土墙而欣欣以向日。牧牛东转,荷锄西归。瓢饮清泉,盆餐麦饭。或场头高卧,或月下闲谈,情景凄绝,萧疏有致。绘之者须取羲皇之意,太古之情,令观者倏然有课农乐野之思。以上情景,能令观者目注神驰,为画转移者,盖因情景入妙,笔境兼夺,有感而通也。夫境界曲折,匠心可能,笔墨可取,然情景入妙,必俟天机所到,方能取之,但天机由中而出,非外来者,须待心怀怡悦,神气冲融,入室盘礴,方能取之。悬缣楮于壁上,神会之,默思之,思之思之,鬼神通之,峰峦旋转,云影飞动,斯天机到也。天机若到,笔墨空灵,笔外有笔,墨外有墨,随意采取,无不入妙,此所谓天成也。天成之画与人力所成之画,并壁谛观,其仙凡不啻霄壤矣。子后验之,方知吾言不谬。

问:画学乌得称禅,所谓画禅者何也?

 曰:禅者传也,道道相传也。僧家有衣钵而画家亦有衣钵。如宋之荆、关、董、巨,

元之黄、王、倪、吴,虽用笔不同、体势各异,河源之溯,皆出自右丞。

问:所谓画禅者岂止道道相传而已乎?必有玄因妙旨之理,或为弟子有轻心慢心不可与论耶?抑或不可以言传耶?弟子于禅宗参学多年,未闻画禅之说,请夫子明诲之,则弟子幸甚也。

 曰:善哉问也!汝初以学业正问,吾故以授传正对。若其玄因妙旨,为汝具说,虽穷诘不能尽述,必欲知之,汝当于吾自叙内入窈窅数语中,思之求之,则知画之所以称禅矣。

问:画家既有衣钵,诸家师法相传有以异乎,无以异乎?请夫子一一释之。

 曰:富哉问也!但宋、元诸家或亲承指授,或隔代遥传,其间同而异、异而同,析举其人而问之,方能论答无讹,不知子之所问孰先?

问:关仝师荆浩古法,有以异乎。

 曰:大处同,小处异。荆浩用钩锁法以开石,或方或圆,形体自然,故丰致洒脱。关仝亦用钩锁以开石,形体方解,谓之玉印叠素,故筋骨劲健。

问:巨然师北苑画法,有以异乎?

曰:无以异也。北苑石形娟秀,意在江南,故土多石少。巨然山顶坡脚多用矾头,土石各半,余法皆同。

问:巨然、刘道士技法有以异乎?

 曰:无以异也。二画如出一手,但宋画无款识,巨然画时必绘一僧人居主位,刘道

士画时必画一道士居主位,世人以此辨别之。

问:李成、范宽立法有以异乎?

 曰:笔墨皆同,但用法各异。李成笔巧墨淡,山似梦雾,石如云动,丰神缥缈,如列寇御风。范宽笔拙墨重,山顶多用小树,气魄雄浑,如云长贯甲。两画皆入神品。

问:燕文真、许道宁画法有以异乎?

曰:许道宁长安卖药,酷嗜笔墨,画虽涉俗,亦系南宗。燕文贵师法营邱,笔资萦回,酷肖李成,但笔力少弱。

问:元代黄、王、倪、吴四家画法有以异乎?

曰:四家皆师法北宋,笔墨相同而各有变异。子久师法北苑,汰其繁皴,瘦其形体,峦顶山根,重如叠石,横起平坡,自成一体。王叔明号黄鹤山樵,松雪之甥也。少学其舅,晚法北苑,将北苑之技麻皴,屈律其笔,名为解索皴。其坚硬如金钻镂石,利捷如鹤嘴划沙,亦自成一体。高士倪瓒师法关仝,绵绵一脉,虽无层峦叠嶂,茂树丛林,而冰痕云影,一片空灵,剩水残山,全无烟火,足成一代逸品。我观其画,叩见其人。吴仲圭号梅花道人,师学巨然,俨然一体。但巨然山头坡脚画法紧密。而仲圭之山头坡脚画法疏落,又于阴坳处重加墨苔,号为胡椒点,以取苍茫之势,只此少异耳,余处皆同。以上诸家画法虽有变异,皆系南宗一脉,衣钵正传,递相授受。

问:夫子每教画成之后不可渲染,若不渲染,气韵何由而出,抑或别有法乎?

 曰:吾所谓画成之后不可渲染者,非一概而言也。画有南北之分,若北宋画法,墨洒淋漓,挥毫高明,一笔只作一笔用,笔尽而格定,无复加矣。若不用湿墨渲染,用墨如金,与而惜之,舍而庇之,一笔要作数笔用,气韵随皴而出,又何用渲染?故画成不可渲染者,特为南宗而言,北宗不与焉。且湿墨初染未干时未常不苍润生动,及待干后再看时,则墨色板而褊浅不能深厚。用之之际,深亦不可,浅亦不可,深则晦暗胡突,浅则暴露浮薄。只有雨景雪景不得已而用之。盖雨雪二景非湿墨烘染无以取其神理,然用之亦要审雨雪之情形,不可一例而施。雨有盆倾墨澍,有风卷雷车,有空蒙湿翠,有雨脚遮山。雪有玉龙鳞甲,有六出三白,有彤云界岭,有冷艳糁蹊,种种分别,情形各异。绘之之时,其用墨之浓淡浅深,亦各有法,难以言传。须烘染运笔之际,学者目击之,方见细理,大概不可浑同一色。雨景天地暝晦,须上重而下轻,雪景天水一色,须上轻而下重。染时用排笔将画幅通身润湿,徐徐染之,不可太急,若一气染之则死板矣,须待干后再染,须二三次染之,而墨色始能生动有致。但除雨景、雪景之外,别景断不可湿墨渲染。即或于岩穴阴坳处,林麓滃郁处,欲借烘染以取苍奥之气,只可用渴墨渴染。渴墨者干淡墨也,以干墨少许醮于毫端,旋旋干刷以染之。此之谓渴染。随皴随染,务使皴染一气而成。其深厚苍茫,泼泼欲动,较之湿染则霄壤矣。吾故常诲汝湿墨渴墨不可擅用,以惹俗籁。初落笔时须十分羞涩,日久便得十分通脱。

问:着色法

曰:绢宜着色,纸宜淡墨。绢发色彩,纸发墨彩。故绢画必要着色,纸画必要淡墨。知宣纸、库纸、蜀纸皆可着色,其色彩与绢上同。但旧纸渐少,且价昂,购之不易,近日一切新纸俱有竹性、灰性、蜡性,不但难于着色,即画浅墨亦属违心。无可如何,只得将白鹭纸拣其绵料无竹性者,先用白水浸一二次,去其灰性,亮于冷暗处阴干,再用平扁石子将纸面遍砑一次,使纸质坚实而受墨不走,然后量其大小,截成画方。或于当风处悬挂,谓之风矾;或于当烟处悬挂,谓之烟矾。须一月半月后,视其纸色微黄,取而用之,庶可画淡墨,切不可着色,恐伤墨彩,亦不过红土之代朱砂耳。即绢上着色亦要得法,须审色之轻重,不可一例涂抹。如染山头须上重而下轻,以留虚白以便烟云出没。如染坡陀石脚,须下重而上轻灵,顶凸明显,以分阴阳,此绢上之着色也。若纸上着色,必先将林木、屋宇、人物、舟艇之属,一一着色完毕,然后再着山色。着山色时须用排笔蘸清水,将画幅通身润湿,徐徐染之。墨须一笔轻一笔重。用石绿亦可,望之郁郁蒸蒸,一碧无穷,非夏而何?若秋山着色,其山之峰头坡脚,亦宜先用赭色染之,但染时须审山之向背以分阴阳,轻重相间,方能色泽絪緼不滞。否则涩滞,板而无情,且易于涉俗。

问:树著色四季同乎异乎?

曰:不同。如春山着色宜先将赭色轻轻染石面,次将极细石绿肯磦微微加于赭色之上,切不可重。盖石绿翠色轻则雅,重则俗,用之须在有无之间,望如草色遥铺方好。

春树不可画墨叶,须作条枝,似有摇曳之状。再将浅色草绿汁加于枝梢,以成新绿。其桥边篱侧,或参以小树,用胭脂和粉点缀枝头,以成桃杏,望之新红嫩绿,映满溪山,非春而何?至夏山着色宜先将赭色轻重相间,遍染石面,次用石碌青磦加于山顶山坡,望如直木畅茂,用色比染春少重,但不可过重,以惹俗恶。其林木柯干,皆不得作枯枝。墨叶夹叶,随意成之。叶上用深色草绿汁染之以着浓阴,夹叶或用石绿亦可,望之郁郁蒸蒸,一碧无穷,非夏而何?若秋山着色,其山之峰头坡脚,亦宜先用赭色染之,但染时须审山之向背以分阴阳。向处宜轻,背处宜重,而又不宜过重。盖秋容缟素,用色宜淡不宜重,于山头峰顶突兀处,则用花青淡汁覆之以润赭色,使不枯涩。秋树不可作蔚

林,或用墨叶,亦不过加之于树之丫杖,枝梢上用深沉草绿汁染之,使有衰残之意。若夹叶用淡黄胭脂调和染之,即成黄叶,用漂过极细朱砂标染之即成红叶。总之用色不可太重。诸处染毕,望之山黄树紫,水白江空,非秋而何?独冬山着色与春、夏、秋山不同,盖春、夏、秋山皆有像有气,冬山则天气上升,地气下降,闭塞不通,有像而无气。且万物收藏,虽有色而无所施,是以着色不同。染法须将赭色七分、黑青三分调和以染峰峦石面,但不可遍体俱染,其山岩突兀处须留白色以带霜雪之姿。然白色只宜微露,若大露则成雪景矣。染冬树法宜赭色墨青平兑用之,使树本枝干,黧色而无生意,然其树之丫杈生枝梢处,岂无将脱未脱之残黄剩叶,即或用色染之亦不过略施意耳,不可着相,着相即无全叶,无是理也。染毕望之,荒山冷落,曲径萧条,野艇无人,柴门寂闭,草瑟瑟,石峻峻,非冬而何?

问:僻涩求才法

曰:宇宙之物,隆冬闭藏也不固,则其发生也不茂。山川之气盘旋绾结者不密,则其发灵也不秀。故士夫因劳瘁拂逆而后通,诗家因穷愁困苦而后工,利器因盘根错节而后见:信哉!而画亦然。所谓僻涩求才之才字,于画家最为关键。才者长也,通也,理也。惟山水家有此求通之法,而各画工不兴焉。盖画工所绘士女、牛马皆有定形定像,纤发谬之不可。如绘女士描目于双眉下,此定格而不移者也。设误将双目描于眉上,则僻涩而不通矣。即此眉上而欲求才以通此双目可乎?如绘牛马描四足于腹下,此亦定格而不移者也。设误将四足描于脊上,则僻涩而不通矣。即此脊上而欲求才以通此四足可也。故画工各有定位,成格未必至于僻涩,僻则僻矣,涩则涩矣,无术以遇之。独山水家不然。峰峦居主位,冈岭居客位,此山水家之定法也。或率然偶起一峰,侵占客位,而冈岭反居主位,则是位置颠倒而僻涩矣。苟能得其情形,即此客位中亦可求才以通主山,主位中亦可求才以通客山也。盖山水无定位亦无定形,有左山而环抱右山者,有右山而环抱左山者;有前起而后结者,有后起而前结者;有悬崖陡起直接霄汉而群峰反嵸嵸簇簇接踵其后者,有清溪倒峡掩映以通泉脉者,有飞磴盘空曲折以达幽邃者。即此中思之求之而背逆者忽顺,窒碍者忽通,斯景象生焉,意趣出焉。其天巧神奇反出寻常之右矣。然此法为画学已成之士言之,若初基之士只可于定法中求才,若于僻涩中求之,恐愈求而愈不通矣。

问:夫子常论画山水必得隐显之势方见趣深,请详以示之。

 曰:吾所谓隐显者,非独为山水而言也,大凡天下之物莫不各有隐显:显者阳也,隐者阴也,显者外案也,隐者内象也。一阴一阳之谓道也。比诸潜皎之腾空,若只了了一蛟,全形毕露,仰之者咸见斯蛟之首也,斯蛟之尾也,斯蛟之爪牙与鳞鬣也,形尽而思穷,于蛟何趣焉?是必蛟藏于云,腾骧矢娇,卷雨舒风,或露片鳞,或垂半尾,仰观者虽极目力而莫能窥其全体,斯蛟之隐显叵测,则蛟之意趣无穷矣。比诸风雨之施行,若预为人知之,必于某日风,某日雨,信同潮汐,刻期不爽,苍生何由而仰思,且为风雨亦有何趣焉?是必风雨不预为人知,虽大热金石流、土山焦,而裸者引颈、耕者切望而一风不度、片雨无施。必行适时,不期然习习微微穿窗解愠,不期然淋淋漓漓而沃旱苏蒸,斯风雨之隐显也。隐显叵测,则风雨之意趣无穷矣。比诸才士之生也,天资颖敏,才思超群,若飞扬跋扈,于才何趣焉?是必良贾深藏若虚,盛德容貌若愚,虽见之不足而运用有余,此才士之隐显也。隐显叵测,则才士之意趣无穷矣。比诸美人丰姿绝世,趋走荒郊,虽双眸秋水,十指春菽,颈如蝤蛴,鬟舞翡翠,而一览无余,于美人何趣焉?是必绿纱迷影、湘箔拖裙,或临窗拂镜、偷窥半面,或倚槛凝思、偶露全容,如云如雾,幽香不吐,而妙处不传,斯美人之隐显也。隐显叵测,则美人之意趣无穷矣。比诸楼阁之在陆野,翠幔珠帘,危槛杰栋,瞰道临衢,历历分明,于楼阁何趣焉?是必隔墙外望,森罗环合,蒙密幽邃,竹藏疏雨,柳荡轻烟,榱桷凌虚,簷牙耸汉,其间不无红袖飞觞、青峨度曲,瞩之不见,思之有余,斯楼阁之隐显也。隐显叵测,则楼阁之意趣无穷矣。譬诸花卉之在风林,丛丛簇簇,罗列几筵,枝枝不爽,朵朵分明,虽足畅观,于花何趣焉?是必墙头数朵,石隙一枝,虽观之不畅而思之有余,斯花之隐显也。隐显叵测,则花之意趣无穷矣。譬诸人之寿夭在天,若彭预知其必寿,于寿何庆焉?殇预知其必夭,于生何趣焉?是必造物不预为人知,彭不知其寿而寿,殇不知其夭而夭,挺然而生,偃然而死,虽修短不齐,同归于尽,奚必彭之为庆而殇之为悲乎?斯寿夭之隐显也。隐显叵测,则寿夭之意趣无穷矣。譬诸人之居世,昼有室家之累,妻号儿啼,悲苦其心,夜有邯郸之梦,妻封子贵,荣适其怀,是寐则优游,醒则愀愀,于生何趣焉?是必明者了性达生,通脱自喜,不以梦之为梦,反以不梦之为梦也。昼亦陶陶而夜亦陶陶,醒亦飘飘而梦亦飘飘,此昼夜之隐显也。隐显叵测,则生人之意趣无穷矣。以上细理物趣皆不外乎隐显,而况山川其大者乎?若峰峦林麓、屋宇桥梁,但其各备一体,虽纤毫不谬如刻板然,一览意尽,于绘事何趣焉?是必上有岌岌之顶,下有不测之渊。如柳子厚所谓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,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。苏子瞻所谓侧立千尺,如猛兽奇鬼,森然欲搏人,空中而多窍,与风水相遭,有窾坎镗鞳之声,由二子之言推之,则势环险壑,形抱幽岩,万仞千重,涌螺点萃,幽邃莫测,暝悔无穷。其间不无紫霞丹灶,天柱虹桥,而仙灵聚焉,贤佐出焉,珠玉生焉,货财兴焉,此山水之隐显也。隐显叵测,而山水之意趣无穷矣。夫绘山水隐显之法,不出笔墨浓淡虚实,虚起实结,实起虚结。笔要雄健不可平庸,墨要纷披不可显明。一任重山叠翠,万壑千邱,总在峰峦环抱处,岩穴开阖处,林木交盘处,屋宇蚕丛处,路迳纡回处,溪桥映带处,唯留虚白地步,不可填塞,庶使烟光明灭,云影徘徊,森森穆穆,郁郁苍苍,望之无形,揆之有理,斯绘隐显之法也。

问:唐宋画无款,元明以来始有款识,或间有题咏,恐书法不佳有戾画格,若书法求佳则无学画功夫,今弟子志专于画,其书法或不学可乎?

 曰:余少从诲庵张先生学画,先生书画双绝,常观其濡毫命素,笔师造化,墨法虚无,斧断刀裁,直截痛快。但画不轻发,字无妄施,淡薄自喜,闾阎罕迹。且遇物不倦,诲人有方,郑虔后一人耳。尝谓余敏手捷思,所遇辄解,一点一拂,咸希有灵测之涯岸,将为吾画道中之铮铮者,惜乎学画而不学书,则谬矣。余动容起立而言:“画乃别途,何用书为?方砥力于青邱之杰表,又何劳手于蚕头之细事哉?”先生厉声曰:“是何言也?豪翰雄胆,何谓细事?且书画双观,驱驰并驾,各尽其美,足称画者。”时都中姜、汪、陈、查诸公,书名方盛。悉与先生友惬,常携余同往,观彼作字。更属奋兴继起,追踪殿后,异日之书家,舍子而谁?回思先生其惠我厚矣。但余执迷不省,计不克偕,有负斯言,弹指间已四十三年矣。逖思往愆,惶悔无极。具陈其事,以示同人,切勿蹈吾前辙。试看书而不画者有之,未有画而不书者,自应书画并进,以饰双观,方能无忝,临池日久,腕力生风,自能神运入妙。时或挥毫如飘风忽举,鸷鸟乍飞,电掣星流,惊筵骇座,亦人生之一快事耳。子其不学可乎?

问:夫子汇万象于胸怀,传千奇于毫翰,尺幅之内瞻万里之遥,丈缣之中写千寻之峻。弟子幸籍趋承之教,得蒙指授之下,似有幽隐难传之法,弟子未尝厥怠,敢请夫子勿隐直示之。

 曰:恶是何言也?吾无隐乎尔。吾为汝指上传禅,口头付法,不过借毫翰以资灵宝耳。若夫风范气候,致妙参神,非凡力所能,必待其师指授。真师其造化乎?吾少时学画费纸过于学书,诲无虚负,笔无妄下,晨警夕惕,不惜全力,只止于定质,终局促沓拖,愧然未尽。迨后出使四方,洞天神府,备载寰区,如秦陇之峰峦,巍巍赫赫,金涌银溢。吴越之峰峦,鬟青髻翠,握雨期云。巴蜀之峰峦,虎牙杰立,哮壑擂空。潇湘之峰峦,翠幌画屏,双妃梳洗。滇黔之峰峦,神魁鬼[(魅-未)+眉],腾雾飞阴。咸不如桂林之峰峦,玉筍瑶[环-不+参],平原屹立,可称奇丽。以上诸域,曾经恣意游观,始觉昔日窗下之陋,更哂海内诸画家窃取豹尾之一斑,博得马胫之一毛,汹汹群起,饰巧竞长,凌誇一时,何其鄙哉!亦乌足师侍哉!吾每出使一方,必囊袭笔砚,于经过之山川,遇有人力未能,天工施巧之处,必驻舆停骖,舒毫采取,积成一帙,思之体之,再为操笔,始觉有庖丁之易。不禁赞曰:“造物真我师也,微造物吾谁与归?”故范中立埋首终南,曹云溪飘湘汉,皆师资于造物也。夫师资于人处犹可探讨,而师资于造物处,虽以授受,亦未可智取,惟在学者自觉其真师耳。吾学止于斯,言尽于斯,吾无能矣,后赠俚言十章,附载于后,尔其默会之。

 痴翁末技病为师,泾渭如君判不疑。自是剑门兰弟子,辋川先绘鹿柴诗。

 放眼空天境始开,烟消一点一尘埃。鸿蒙万古朝元意,要汝聪明会得来。

 机杼千家各自专,得鱼方许是真筌。惠娘不共凡娘谱,绣出鸳鸯另一传。

 画里乡愿是媚恣,纷纷出手美人思。蒙公造此如椽笔,讵为张家画翠眉?

 蠃得冰霜彻骨肌,凉飊冷韵自来宜。琅玕何用长千尺?一寸清阴万里思。

 乱里苍茫静里神,华原去后更无人。秋残夏茂纷多嶂,先取吴山第一春。

 万壑奔腾势不羁,一峰自有一峰姿。问谁求取玄元理,多拜名山作法师。

 案头多力不用神,向须垂帘静里寻。窃取九华真面目,归家好奉白头亲。

 不洁何能水至清,烟霞大是结深盟。野巾墨草连城重,独许时乘识此情。

 一灯孤影坐寒边,弟子饶君慰暮年。试看大青山上雪,时时吹落杖鸠前。

山静居画论清方薰

古者图史彰治乱,名德垂丹青。后之绘事,虽不逮古,然昔人所谓贤哲寄兴,殆非庸俗能辨。故公寿多文晓画,摩诘前身画师,元润悟笔意于六书,僧繇参画理于笔阵。戴逵写《南都》一赋,范宣叹为有益;大年少腹笥数卷,山谷笑其无文。又谓画格与文同一关纽,洵诗文书画相为表里者矣。

画法古人各有所得之妙,目击而道存者,非可以言传也。谢赫始有六法之名。六法乃画之大凡耳,故谈画者必自六法论。

六法是作画之矩矱,且古画未有不具此六法者,至其神明变化,则古人各有所得。学者精究六法,自然各造其妙。

昔人谓气韵生动是天分,然思有利钝、觉有后先,未可概论之也。委心古人,学之而无外慕,久必有梧,悟后与生知者殊途同归。

气韵生动,须将生动二字省悟,能会生动则气韵自在。

气韵生动为第一义,然必以气为主,气盛则纵横神泄,机无滞碍,其间韵自生动矣。杜老云:“元气淋漓障猜湿”,是即气韵生动。

气韵有笔墨间两种:墨中气韵人多会得,笔端气韵世每尟知。所以六要中又有气韵兼力也。人见墨汁淹渍辄呼气韵,何异刘实在石家如厕,便谓走入内室。

荆浩曰:“吴生有笔无墨。项容有墨无笔。”或曰:“石分三面,即是笔亦是墨。”仆谓匠心清染,用墨太工,虽得三面之石,非雅人能事,子久所谓甜、邪、熟、赖是也。笔墨间尤须辨得雅俗。

书画至神妙,使笔有运斤成风之趣,无他,熟而已矣。或有曰:“书须熟外生,画须熟外熟。”又有作熟还生之论,如何?仆曰:“此恐熟入俗耳,然人于俗而不自知者,其人见本庸下,何足与言书画?仆所谓熟字,乃张伯英草书精熟,池水尽墨,杜少陵‘熟精文选理’之熟字。”

古人不作,手迹犹存,当想其未画时,如何胸次寥廓?欲画时,如何解衣盘?既画时,如何经营惨淡?如何纵横挥洒?如何泼墨设色?必神会心谋,捉笔时张、吴、董、巨如在上下左右。

画有初观平澹,久视神明者为上乘。有入眼似佳,转视无意者。吴生观僧繇画,谛视之再,乃三宿不去,庸眼自莫辨。

读老杜入峡诸诗,奇思百出,便是吴生、王宰蜀中山水图。自来题画诗亦惟此老使笔如画。人谓摩诘诗中有画,未免一丘一壑耳。

东坡曰:“看画以形似,见与儿童邻。”晁以道云:“画写物外形,要于形不改。”特为坡老下一转语。

欧阳子曰:“萧条淡泊,此难画之意,画者得之,览者未必识也。故飞走迟速,意浅之物易见,而闲和严静之趣,简远之心难形。”仆谓取法于绳墨者,人无不见其工拙:寄意于毫素者,非高怀绝识不能得其妙。故贤者操笔便有曲高和寡之叹。

陈善云:“顾恺之善画而以为痴,张长史工书而以为颠。此二人所以精于书画。”仆曰:“后惟米元章委心书画而以痴颠兼之。用志不分,乃凝于神,庄叟之谓也。”

画备于六法,六法固未尽其妙也。宋迪作画先以绢素张败壁,取其隐显凹凸之势。郭恕先作画常以墨渍缣绡,徐就水涤去,想其余迹。朱象先于落墨后复拭去绢素再次就其痕迹图之。皆欲浑然高古,莫测端倪,所谓从无法处说法者也。如杨惠之、郭熙之塑画,又在笔墨外求之。

东坡曰:“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,取其意气所到。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而已,无一点俊发气,看数尺许便倦。”仆曰:“以马喻,固不在鞭策皮毛也,然舍鞭策皮毛并无马矣。所谓俊发之气,莫非鞭策、皮毛之间耳,世有伯乐而后有名马,亦岂不然耶?”

或问仆书法,仆曰:“画有法,画无定法,无难易,无多寡。嘉陵山水李思圳期月而成,吴道子一夕而就,同臻其妙,不以难易别也。李范笔墨稠密,王米笔墨疏落,各极其趣,不以多寡论也。画法之妙,人各意会而造其境,故无定法也。”

有画法而无画理非也,有画理而无画趣亦非也。画无定法,物有常理。物理有常而其动静变化机趣无方,出之于笔,乃臻神妙。

或谓笔之起倒、先后、顺逆有一定法,亦不尽然。古人往往有笔不应此处起而起有别致,有应用顺而逆笔出之尤奇突,有笔应先而反后之有余意,皆极变化之妙。画岂有定法哉!

山谷云:“余初未尝识画,然参禅而知无功之功,学道而知至道不烦。于是观画悉知巧拙工俗,造微入妙,然岂可为单见寡闻者道。”又曰:“如虫蚀木,偶尔成文。吾观古人妙处,类多如此。”仆曰:“此为行家说法,不为学者说法,行家知工于笔墨而不知化其笔墨,当悟此意。学者未入笔墨之境,焉能画外求妙?凡画之作,功夫到处,处处是法。功成以后,但觉一片化机,是为极致。然不从煊烂而得此平淡天成者,未之有也。”

笔墨之妙,画者意中之妙也,故古人作画意在笔先,杜陵谓“十日一石,五日一水者,非用笔十日五日而成一石一水也,在画时意象经营,先具胸中邱壑,落笔自然神速。

用笔亦无定法,随人所向而习之,久久精熟,便能变化古人,自出手眼。

始入手须专宗一家,得之心而应之手,然后旁通曲引,以知其变,泛滥诸家以资我用。实须心手相忘,不知是我,还是古人。

凡作画者,多究心笔墨,而于章法位置,往往忽之。不知古人丘壑生发不已,时出新意,别开生面,皆胸中先成章法位置之妙也,一如作文在立意布局,新警乃佳,不然缀辞徒工,不过陈言而已。沈灏谓:“近日画少丘壑,人皆习得搬前换后法耳!”

作一画,墨之浓、淡、焦、湿无不备,笔之正、反、虚、实、旁见、侧出无不到,却是随手拈来者,便是功夫到境。

古人用笔妙有虚实,所谓画法即在虚实之间。虚实使笔生动有机,机趣所之,生发不穷。

功夫到处,格法同归,妙悟通时,工拙一致。荆、关、董、巨,顾、陆、张、吴,便为一家眷属。实须三昧在手,方离法度。

画法辨办得高下,高下之际,得失在焉。甜熟不是自然,佻巧不是生动,浮弱不是工致,卤莽不是苍老,拙劣不是高古,丑怪不是神奇。

画不尚形似,须作活语参解。如冠不可巾,衣不可裳,履不可屐,亭不可堂,牖不可户,此物理所定而不可相假者。古人谓不尚形似,乃形之不足而务肖其神明也。

时多高自位置,弊屣古法,随手涂抹,便夸士家气象,无怪画法不明矣。如朝暮晦明,春秋荣落,山容水色,与时移异,良工苦心,消息造物,渲染烘托,得之古法,概可废乎?张询绘三时风景,子久写屡变山容,皆经营惨淡为之,非漫然涉笔而能神妙也。

今人每尚画稿,俗手临摹,率无笔意。往在徐丈蛰夫家,见旧人粉本一束,笔法顿挫如未了,画却奕奕有神气。昔王绎覯见宣、绍间粉本,多草草不经意,别有自然之妙。便见古人存槁未尝不存其法,非似近日只描其腔子耳。

画稿谓粉本者,古人于墨稿上加描粉笔,用时扑入缣素,依粉痕落墨,故名之也。今画手多不知此义,惟女红刺绣上样尚用此法,不知是古画法也。

今人作画用柳木炭起稿谓之朽笔,古有九朽一罢之法,盖用土笔为之。以白色土淘澄之裹作笔头,用时可逐次改易,数至九而朽定,乃以淡墨就痕描出,拂去土迹,故曰

一罢。

作画用朽,古人有用有不用,大都工致为图用之,点簇写意可不用朽。今人每以不施朽笔为能事,亦无谓也。画之妍丑,岂在朽不朽乎?

临摹古画,先须会得古人精神命脉处玩味思索,心有所得,落笔摹之,摹之再四,便见逐次改观之效。若徒以彷佛为之,则掩卷辄忘,虽终日摹仿,与古人全无相涉。

摹仿古人,始乃惟恐不似,既乃惟恐太似。不似则未处其法,大似则不为我法。法我相忘,平淡天然,所谓摈落筌蹄,方穷至理。

用墨无他,惟在洁净。洁净自能活泼。涉笔高妙,存乎其人。姜白石曰:“人品不高,落墨无法。”

墨法,浓淡、精神、变化飞动而已。一图之间,青、黄、紫、翠,霭然气韵。昔人云“墨有五色”者也。

作画自淡至浓,次第增添,固是常法,然古人画有起手落笔随浓随淡成之,有全图用淡墨而树头坡脚忽作焦墨数笔,觉异样神采。

绘画必得好笔、好墨、佳砚,佳楮素,方臻画者之妙。五者楮素尤属相关,一不称手,虽起古人为之,亦不能妙。《书谱》亦云“纸墨不称,一乖也”。

作画不能静,非画者有不静,殆画少静境耳。古人笔下无繁简,对之穆然,思之悠然而神往者,画静也。画静,对画者一念不设矣。

用墨,浓不可痴钝,淡不可模糊,湿不可溷浊,燥不可涩滞,要使精神虚实俱到。

画论云:“宋人善画,吴人善冶。”注,冶赋色也。后世绘事推吴人最擅,他方爰仿习之,故鉴家有吴装之称。

写意画最易入作家气,凡粉披大笔,先须格于雅正,静气运神,毋使力出锋锷,有霸悍之气。若即若离,毋拘绳墨,有俗恶之目。

运笔潇洒,法在挑剔顿挫,大笔细笔,画皆如此,俗谓之松动。然须辨得一种是潇洒,一种是习气。

点笔花以气机为主,或墨或色,随机着笔,意足而已,乃得生动,不可胶于形迹。“意足不求颜色似,前生相马九方皋”,又不独画梅也。

设色不以深浅为难,难于彩色相和。和则神气生动,否则形迹宛然,画无生气。

画后涂远山,最要得势。有画已佳,以远山失势而通幅之势为之不振,有画全以远山作主者,不可不知。

曾见宋院模本僧繇画,设色深厚,如器上镶嵌,画多深沉浑穆之气固于笔中,亦可想见僧繇画法矣。

作画论画可伸己意,看画独不可参己意,若参己意论之,则古人有多少高于己处先见不到。

画不可皮相,凡看画以其装点仿佛某家,即呼真迹,类多叔敖衣冠。学者模得形似,使已自奇,另纸几不成画。此皆平日只是皮相古人所致。

云霞荡胸襟,花竹怡情性,物本无心,何与人事?其所以相感者,必大有妙理。画家一丘一壑,一草一花,使望者息心,宽者动色,乃为极搆。

艺事必藉兴会乃得淋漓尽致,催租之能,时或憾之。然无聊落寞之境,以摅其怀,以寄其意,不为无补。程邈造隶于狱中,史公著书于蚕室,此又其大者也。

陈衍云:“大痴论画最忌曰甜。甜者,郁而秾熟之谓,凡为俗、为腐、为板,人皆知之。甜则不但不之忌而且喜之。自大痴拈出,大是妙谛。”余谓不独书画,一切人事皆不可甜,惟人生晚境宜之。

仆尝为友人题白石翁山水云:“每视人画多信手随意,未尝从古人甘苦中领略一分滋味。石翁与董、巨[(劘-靡)+磨]垒,败管几万,打熬过来,故笔无虚着,机有神行,得力处正是不费力处。”

法派不同,各有妙谐。作者往往以门户起见,互为指摘,识者陋之。不知王、黄同时,彼此倾倒;韩、孟异体,相与推崇。惟其能知他人之工,则己之所造也深矣。

意造境生,不容不巧为屈折,气关体局,须当出于自然。故笔到而墨不必胶,意在而法不必胜。

逸品画从能、妙、神三品脱屣而出,故意简神清,空诸功力,不知六法者乌能造此?正如真仙古佛,慈容道貌,多自千修百劫得来,方是真实相。

孙位画水于大同殿壁,中夜有声,尝谓言者故神其说。及见石谷《清济贯河图》,笔势浩瀚,沙黄日薄,一望弭漫,画水随笔曲折卷去,如闻奔腾澎湃声发纸上。旁观朱生者移时色沮以手指曰:“前年舟过,几厄此处。畏途逼人,无那太似。”相与称叹,乃知前人神妙固不足怪也。

画境异乎诗境,诗题中不关主意者,一二字点过。画图中具名者必逐物措置,惟诗有不能状之类,则画能见之。

子久《富春山居》一图前后摹本何止什百,要皆各得其妙,惟董思翁模者绝不似而极似,一如模本《兰亭序》,定武为上。

士人画多卷轴气,人皆指笔墨生率者言之,不禁哑然。盖古人所谓卷轴气,不以写意工致论,在乎雅俗,不然摩诘、龙眠辈皆无卷轴矣。

前人谓画曰丹青,义以丹青为画,后世无论水墨浅色皆名丹青,已失其义,至于专事水墨薄砚金粉,谬矣。

诗文有真伪,书画亦存具伪,不可不知。真者必有大作意发之性灵者,伪作多集[隠/木]蹊迳,全无内蕴。三品画外,独逸品最易欺人眼目。

作画必先立意以定位置,意奇则奇,意高则高,意远则远,意深则深,意古则古、庸则庸、俗则俗矣。

书画贵有奇气,不在形迹间肖奇,此南宗义也。故前人论书曰:“既追险绝,复归乎正。”论画曰:“山有可望者,可游者,可居者。”反是则非画。

气格要奇,笔法须正。气格、笔法皆正,则易入平板。气格笔法皆奇,则易入险恶。

前人所以有狂怪求理,卤莽求笔之谓。

画凡命图新者用笔当入古法,图名旧者用笔当出新意。图意奇奥,当以平正之笔达之。图意平淡,当以别趣设之。所谓化臭腐为神奇矣。

画法可学而得之,画意非学而有之者,惟多书卷以发之,广闻见以廓之。

童时闻先公于执友间绪论,谓作诗要从古人想不到处着想,做不到处用力,便非陈言。作画如法,便无依样葫芦之病。又曰:“古人造一艺,必先绝弃常见。常见习闻,最足蔽塞天性,能名于后世者,不博名于一时者也。”

寄舟禅师画墨兰颇自矜贵,来主吾乡之福严寺,见先公画壁,即过访与论画法,谓阿师未离作家气。师曰:“居士参得松雪《停云》似否?”先公曰:“正参得不似,方似。”师便掀髯曰:“诺。”先公曾题师画有“纸上春风笔上开,阿师多向道场栽。佛前拈着无声句,香气皆从墨气来。”盖师作花叶,先以淡笔尖醮浓墨为之也。

蛰夫徐丈尝语先公曰:“艺事凡假途古人,驰策胸臆,自据胜处,不藉支吾,便有得鱼忘筌、得兔忘蹄之妙。”先公亦曰:“时值清适,境亦翛然,腾觚翻墨,快意处不但不多让古人,恐古人亦未必过。”此时或各出卷轴评赏,或从事笔墨,互相题跋。题先公《瓶菊图》曰:“酒已沥,菊已折,插之瓶中花增香,酒增色。题者画者皆痴绝。”其胸次磊落可想。

昔人云曰:“游戏亦有三昧。”东坡居士画《蟹》,琐屑毛介,曲隈芒缕,无不备俱。又画《应真弥勒像》,又摹陆探微《狮子》。元章谓:“伯时法吴生神采不高,余乃取顾恺之格,不使一笔入吴生。”又与伯时论分布次第,作子敬《书练裙图》。又作支、许、王、谢于山水间。后人朝学执笔,夕已自夸为得土人气,不求形似,能无愧乎?

指头作画,起于唐张璪,璪作画或用退笔,或以手摸绢素而成。毕宏问躁所受。璪曰:“外师造化,中得心源。”宏为之惊叹搁笔。王洽以首足濡染抹蹈,后吴伟、汪海云淋漓恣意,皆其遗法。

志洁行芳者,无贤不肖,皆爱慕之。云林画江东人家,以有无为雅俗,其为人盖可想见矣。

云林、大痴画皆于平淡中见本领,直使智者息心、力者丧气,非巧思力索所能造。

一笔老人纯以北苑为宗,化身立法,其画气清质实,骨苍神腴。尝游虞山悟得笔法,遂家焉。日携壶酒坐湖桥,观云霞吐纳,晴雨晦明,极山水之变,蕴于亳末,出之楮素,洵非俗工可能跂及。

人谓道人行吟,每见古树奇石,即囊笔图之。然观其平生所作,无虬枝怪石,盖取其意而略其迹,胸有鑪锤者投之粹然自化。不则彼古与奇,格格不入,非我有也。

痴翁设色与墨气融洽为一,渲染烘托,妙夺化工。其画高峰绝壁,往往钩勒楞廓而不施皴擦,气韵自能深厚。

黄鹤山人为松雪外甥,书画之妙源于鸥波。早岁精工点染,酷似其舅,晚能一变蹊迳,以董、巨相参,淋漓毫楮,自成一家法,驰骋海内,遂分吴兴一席。

款题图画始自苏、米,至元、明而遂多以题语位置画境者,画亦由题益妙。高情逸思,画之不足,题以发之,后世乃为滥觞。

古书不名款,有款者亦于树腔石角题名而已。后世多款题,然款题甚不易也。一图必有一款题处,题是其处则称,题非其处则不称。画故有由题而妙,亦有题而败者,此又画后之经营也。

时有举石谷画问麓台,曰:“太熟。”举二瞻画问之,曰:“太生。”张徵君《瓜田》服其定论。仆以谓石谷之画不可生,生则无画。二瞻之画不可熟,熟则便恶。

恽南田、吴渔山力量不如石谷大,逸笔高韵特为过之,至于工细之作,往往不脱石谷法。岂当时往还讨论,染习之深不能摆落耶?然二家具此天分,不当随人脚根转耳。

画梅自王会稽千花万蕊一法传习至今,玉几山人陈撰别作一格,发笔如玉箸篆,疏英淡墨,洒然自足。莫谓此老惜墨如金,正恐世人笔墨皆妄用之耳。

画有尽而意无尽,故人各以意运法,法亦妙有不同。摹拟者假彼之意非我意之所造也。如华新罗山水花鸟皆自写其意,造其法。金冬心又以意为画,文以饰之为一格,皆出自已意造其妙。

高尚书笔法皆严重,峦头树顶,用墨浓于上而淡于下,为独造之格。故望之峰峦插空,林木离立,形势八面生动。

米老设色绢幅,起手作树一丛,墨气浓淡爽朗,隔沙作淡墨远林,山腰映带云气蒸上,云罅浓墨渍之。林杪露高屋,余屋皆依山附水,隐见为之。近山墨尤浓,浑沦壮伟;远山几叠,参差起伏,赭抹山骨,合绿衬树及皴点处。额上宋思陵行书“天降时雨山川出云”御书瓠印。左旁下有“米芾之印”,“元章”印。贉首董思白行书《云起楼图》。左右边缘跋曰:元章为画学博士时所进御,元章状所谓珍图名画,须取裁圣鉴者也。后有朱象先印。此吾乡司求好古具眼,米画以此为甲观。又张君芑堂氏出所藏纸本小幅,展卷首便见大行书:“芾岷江还,舟次海应寺,国详老友过谈,舟闲无事,且索其画,遂率尔草笔为之,不在工拙论也。”三十六字,墨气奕奕,画之苍莽老笔,实是其书溢而为妙也。

苦瓜和尚画语录清原济

一画章第一

 太古无法,太朴不散,太朴一散,而法立矣。法于何立?立于一画。一画者,众有之本,万象之根,见用于神,藏用于人,而世人不知,所以一画之法,乃自我立。立一画之法者,盖以无法生有法,以有法贯众法也。夫画者,从于心者也。山川、人物之秀错,鸟兽、草木之性情,池榭楼台之矩度,未能深入其理、曲尽其态,终未得一画之供规也。行远登高,悉起肤寸。此一画收尽鸿蒙之外,即亿万万笔墨,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,惟听人之握取之耳。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,意明笔透。腕不虚则画非是,书非是则腕不灵。动之以旋,润之以转,居之以旷。出如截,入如揭。能周能方,能直能曲,能上能下。左右均齐,凸凹突兀,断截横斜,如水之就深,如火之炎上,自然而不容毫发强也。用无不神而法无不贯也。理无不入而态无不尽也。信手一挥,山川、人物,鸟兽、草木,池榭、楼台,取形用势,写生揣意,运情摹景,显露隐含,人不见其画之成,宜不违其心之用。盖自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。一画之法立而万物着矣。我故曰:“吾道一以贯之。”

了法章第二

 规矩者,方圆之极则也;天地者,规矩之运行也。世知有规矩,而不知夫乾旋坤转之义,此天地之缚人于法,人之役法于蒙,虽攘先天后天之法,终不得其理之所存。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,反为法障之也。古今法障不了,由一画之理不明,一画明,则障不在目,而画可从心,画从心而障自远矣。夫画者,形天地万物者也,舍笔墨其何以形之哉?墨受于天,浓淡枯润随之;笔操于人,勾皴烘染随之。古之人未尝不以法为也。无法则于世无限焉。是一画者非无限而恨之也,非有法而限之也,法无障,障无法。法自画生,障自画退。法障不参,而乾旋坤转之义得矣。画道彰矣,一画了矣。

变化章第三

古者识之具也,化者识其具而弗为也。具古以化,未见夫人也。尝憾其泥古不化者,是识拘之也。识拘于似则不广,故君子惟借古以开今也。又曰:“至人无法”。非无法也,无法而法乃为至法。凡事有经必有权,有法必有化。一知其经,即变其权;一知其法,即功于化。夫画,天下变通之大法也,山川形势之精英也,古今造物之陶冶也,阴阳气度之流行也,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。今人不明乎此,动则曰:“某家皴点,可以立脚;非似某家山水,不能传久。某家清澹,可以立品;非似某家工巧,只足娱人。”是我为某家役,非某家为我用也。纵逼似某家,亦食某家残羹耳,于我何有哉!或有谓余曰:“某家博我也,某家约我也。我将于何门户?于何阶级?于何比拟?于何效验?于何点染?于何鞹皴?于何形势?能使我即古而古即我?如是者知有古而不知有我者也。我之为我,自有我在。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,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腸,我自发我之肺腑,揭我之须眉,纵有时触着某家,是某家就我也,非我故为某家也。天然授之也,我于古何师而不化之有?

 尊受章第四

 受与识,先受而后识也。识然后受,非受也。古今至明之士,藉其识而发其所受,知其受而发其所识。不过一事之能,其小受小识也。未能识一画之权,扩而大之也。夫一画含万物于中。画受墨,墨受笔,笔受腕,腕受心。如天之造生,地之造成,此其所以受也。然贵乎人能尊,得其受而不尊,自弃也。得其画而不化,自缚也。夫受:画者必尊而守之,强而用之,无间于外,无息于内。《易》曰: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。”此乃所以尊受之也。

笔墨章第五

 古之人有有笔有墨者,亦有有笔无墨者,亦有有墨无笔者,非山川之限于一偏,而人之赋受不齐也。墨之溅笔也以灵,笔之运墨也以神。墨非蒙养不灵,笔非生活不神,能受蒙养之灵,而不解生活之神,是有墨无笔也。能受生活之神,而不变蒙养之灵,是有笔无墨也。山川万物之具体,有反有正,有偏有侧,有聚有散,有近有远,有内有外,有虚有实,有断有连,有层次,有剥落,有丰致,有飘缈,此生活之大端也。故山川万物之荐灵于人,因人操此蒙养生活之权。苟非其然,焉能使笔墨之下,有胎有骨,有开有合,有体有用,有形有势,有拱有立,有蹲跳,有潜伏,有冲霄,有崱屴,有磅礴,有嵯峨,有巑岏,有奇峭,有险峻,一一尽其灵而足其神!

 运腕章第六

  绘谱画训,章章发明。用笔用墨,处处精细。自古以来,从未有山海之形势,驾诸空言,托之同好。想大涤子性分太高,世外立法,不屈从浅近处下手耶?异哉斯言也!受之于远,得之最近;识之于近,役之于远。一画者,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。变画者,用笔用墨之浅近法度也。山海者,一邱一壑之浅近张本也。形势者,鞹皴之浅近纲领也。徒知方隅之识,则有方隅之张本。譬如方隅中有山焉,有峰焉,斯人也得之一山,始终图之;得之一峰,始终不变。是山也,是笔也,转使脱瓿雕凿于斯人之手。可乎不可乎?且也形势不变,徒知鞹皴之皮毛;画法不变,徒知形势之拘泥;蒙养不齐,徒知山川之结列;山林不备,徒知张本之空虚。欲化此四者,必先从运腕入手也。腕若虚灵,则画能折变;笔如截揭,则形不痴蒙。腕受实则沉着透彻,腕受虚则飞舞悠扬,腕受正则中直藏锋,腕受仄则欹斜尽致,腕受疾则操纵得势,腕受迟则拱揖有情,腕受化则浑合自然,腕受变则陆离谲怪,腕受奇则神工鬼斧,腕受神则川岳荐灵。

 絪緼章第七

 笔与墨会,是为絪緼;絪緼不分,是为混沌。辟混沌者,合一画而谁耶?画于山则灵之,画于水则动之,画于林则生之,画于人则逸之。得笔墨之会,解絪緼之分,作辟混沌手,传诸古今,自成一家,是皆智得之也。不可雕凿,不可板腐,不可沉泥,不可牵连,不可脱节,不可无理。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,笔锋下决出生活,尺幅上换去毛骨,混沌里放出光明。纵使笔不笔,墨不墨,画不画,自有我在。盖以运夫墨,非墨运也。操夫笔,非笔操也。脱夫胎,非胎脱也。自一以分万,自万以治一,化一而成絪緼,天下之能事毕矣。

山川章第八

得乾坤之理者,山川之质也。得笔墨之法者,山川之饰也。知其饰而非理,其理危矣。知其质而非法,其法微矣。是故古人知其微危,必获于一。一有不明,则万物障;一无不明,则万物齐。画之理,笔之法,不过天地之质与饰也。山川,天地之形势也。风雨晦明,山川之气象也;疏密深远,山川之约径也;纵横吞吐,山川之节奏也;阴阳浓淡,山川之凝神也;水云聚散,山川之联属也;蹲跳向背,山川之行藏也。高明者天之权也。博厚者地之衡也。风云者天之束缚山川也。水石者地之激跃山川也。非天地之权衡,不能变化山川之不测;虽风云之束缚,不能等九区之山川于同模。虽水石之激跃,不能别山川之形势于笔端。且山水之大,广土千里,结云万里,罗峰列嶂,以一管窥之,即飞仙恐不能周旋也。以一画测之,即可参天地之化育也。测山川之形势,度地土之广远,审峰嶂之疏密,识云烟之蒙昧,正踞千里,邪睨万重,统归于天之权、地之衡也。天有是权,能变山川之精灵;地有是衡,能运山川之气脉;我有是一言,能买山川之形神。此予五十年前未脱胎于山川也,亦非糟粕其山川,而使山川自私也。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,山川脱胎于予也,予脱胎于山川也。搜尽奇峰打草稿也。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,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。

 皴法章第九

 笔之于皴也,开生面也。山之为形万状,则其开面非一端。世人知其皴,失却生面,纵使皴也于山乎何有?或石或土,徒写其石与土,此方隅之皴也,非山川自具之皴也。如山川自具之皴,则有峰名各异,体奇面生,具状不等,故皴法自别。有卷云皴、劈斧皴、披麻皴、解索皴、鬼面皴、骷髅皴、乱柴皴、芝麻皴、金碧皴、玉屑皴、弹窝皴、矾头皴、没骨皴,皆是皴也。必因峰之体异,峰之面生,峰与皴合,皴自峰生。峰不能变皴之体用,皴却能资峰之形势。不得其峰何以变?不得其皴何以现?峰之变与不变,在于皴之现与不现。皴有是名,峰亦有是形。如天柱峰、明星峰、莲花峰、仙人峰、五老峰、七贤峰、云台峰、天马峰、狮子峰、蛾眉峰、琅琊峰、金轮峰、香炉峰、小华峰、匹练峰、回雁峰,是峰也居其形,是皴也开其面。然于运墨操笔之时,又何待有峰皴之见。一画落纸,众画随之;一理才具,众理付之。审一画之来去,达众理之范围,山川之形势得定,古今之皴法不殊。山川之形势在画,画之蒙养在墨,墨之生活在操,操之作用在持。善操运者,内实而外空。因受一画之理而应诸万方,所以亳无悖谬,亦有内空而外实者,因法之化不假思索,外形已具而内不载也。是故古之人虚实中度,内外合操,画法变备,无疵无病。得蒙养之灵,运用之神,正则正,仄则仄,偏侧则偏侧。若夫面墙尘蔽而物障,有不生憎于造物者乎?

 境界章第十

 分疆三叠两段,似乎山水之失,然有不失之者,如自然分疆者,“到江吴地尽,隔岸越山多”是也。每每写山水,如开辟分破,毫无生活,见之即知。分疆三叠者,一层地,二层树,三层山,望之何分远近?写此三叠奚啻印刻?两段者:景在下,山在上,俗以云在中,分明隔做两段。为此三者先要贯通一气,不可拘泥。分疆三叠两段,偏要突手作用,才见笔力,即人千峰万壑,俱无俗迹。为此三者入神,则于细碎有失,亦不碍矣。

蹊径章第十一

 写画有蹊径六则:对景不对山,对山不对景,倒景,借景,截断,险峻。此六则者,须辨明之。对景不对山者,山之古貌如冬,景界如春,此对景不对山也。树木古朴如冬,其山如春,此对山不对景也。如树木正,山石倒,山石正,树木倒,皆倒景也。如空山杳冥,无物生态,借以疏柳嫩竹,桥梁草阁,此借景也。截断者,无尘俗之境,山水树木,翦头去尾,笔笔处处,皆以截断,而截断之法,非至松之笔莫能入也。险峻者,人迹不能到,无路可入也。如岛山渤海、蓬莱、方壶,非仙人莫居,非世人可测,此山海之险峻也。若以画图险峻,只在峭峰、悬崖、栈道崎岖之险耳,须见笔力是妙。

林木章第十二

 古人写树或二株、五株、九株、十株,令其反正阴阳,各自面目,参差高下,生动有致。吾写松柏古槐古桧之法,如三五株,其势似英雄起舞,俛仰蹲立,蝙跹排宕,或硬或软,运笔运腕,大都多以写石之法写之。五指、四指、三指皆随其腕转,与肘伸去缩来,齐并一力。其运笔极重处,须飞提纸上,消去猛气;所以或浓或淡,虚而灵,空而妙。大山亦如此法,余者不足用,生辣中求破碎之相,此不说之说矣。

海涛章第十三

 海有洪流,山有潜伏;海有吞吐,山有拱揖;海能荐灵,山能脉运。山有屏峦叠嶂,

邃谷深崖,巑岏突兀,岚气雾露,烟云毕至,犹如海之洪流,海之吞吐,此非海之荐灵,

亦山之自居于海也。海亦能自居于山也。海之汪洋,海之含泓,海之激笑,海之蜃楼雉

气,海之鲸跃龙腾。海潮如峰,海汐如岭,此海之自居于山也,非山之自居于海也。山

海自居若是,而人亦有且视之者。如瀛洲、阆苑、弱水、蓬莱、元圃、方壶,纵使棋布

星分,亦可以水源龙脉,推而知之。若得之于海,失之于山,得之于山,失之于海,是

人妄受之也。我之受也,山即海也,海即山也,山海而知我受也,皆在人一笔一墨之风流也。

 四时章第十四

 凡写四时之景,风味不同,阴晴各异,审时度候为之。古人寄景于诗,其春曰:“每

同沙草发,长共水云连。”其夏曰:“树下地常荫,水边风最凉。”其秋曰:“寒城一以眺,平楚正杳然。”其冬曰:“路渺笔先到,池寒墨艾圆。”亦有冬不正令者,其诗曰:“雪悭天欠冷,年近日添长。”虽值冬似无寒意,亦有诗曰:“残年日易晓,夹雪雨天晴。”以二诗论画,欠冷、添长,易晓、夹雪,暮之不独于冬,推于三时,各随其令。亦有半晴半阴者,如:“片云明月暗,斜日两边晴。”亦有似晴似阴者:“未须愁日暮,天际是轻阴。”予拈诗意以为画意,未有景不随时者。满目云山,随时而变,以此哦之,可知画即诗中意,诗非画里禅乎?

远尘章第十五

 人为物蔽,则与广交;人为物使,则心受劳。劳心于刻画而自毁,蔽尘于笔墨而自

拘,此局障人也,但损无益,终不快其心也。我则物随物蔽,尘随尘交,则心不劳,心

不劳则有画矣。画乃人之所有,一画人所未有。夫画贵乎思,思其一,则心有所着而快,

所以画则精微之,人不可测矣。想古人未必言此,特深发之。

脱俗章第十六

 愚者与俗同识。愚不蒙则智,俗不溅则清。俗因愚受,愚因蒙昧。故至人不能不达,

不能不明。达则变,明则化。受事则无形,治形则无迹。运墨如已成,操笔如无为。尺

幅管天地、山川、万物,而心淡若无者,愚去智生,俗除清至也。

兼字牵第十七

 墨能栽培山川之形,笔能倾覆山川之势,未可以一邱一壑而限量之也。古今人物,

无不细悉,必使墨海抱负,笔山驾驭,然后广其用。所以八极之表、九土之变、五岳之

尊、四海之广,放之无外,收之无内。世不执法,天不执能,不但其显于画,而又显于

字。字与画者,其具两端,其功一体。一画者,字画先有之根本也。字画者,一画后天

之经权也。能知经权而忘一画之本者,是由子孙而失其宗支也。能知古今不泯而忘其功

之不在人者,亦由百物而失其天之授也。天能授人以法,不能授人以功。天能授人以画,

不能授人以变。人或弃法以伐功,人或离画以务变,是天之不在于人,虽有字画亦不传

焉。天之授人也,因其可授而授之,亦有大知而大授,小知而小授也。所以古今字画本之天而全之人也。自天之有所授而人之大知小知者,皆莫不有字画之法存焉。而又得偏广者也,我故有兼字之论也。

 资任章第十八

  古之人寄兴于笔墨,假道于山川,不化而应化,无为而有为,身不炫而名立,因有蒙养之功,生活之操,载之寰宇,已受山川之质也。以墨运观之则受蒙养之任,以笔操

观之则受生活之任,以山川观之则受胎骨之任,以鞹皴观之则受画变之任,以沧海观之

则受天地之任,以坳堂观之则受须臾之任,以无为观之则受有为之任,以一画观之则受

万画之任,以虚腕观之则受颖脱之任。

有是任者,必先资其任之所任,然后可以施之于笔。如不资之则局隘浅陋,有不任其任之所为。且天之任于山也无穷,山之得体也以位,山之荐灵也以神,山之变幻也以化,山之蒙养也以仁,山之纵横也以动,山之潜伏也以静,山之拱揖也以礼,山之纡徐也以和,山之环聚也以谨,山之虚灵也以智,山之纯秀也以文,山之蹲跳也以武,山之峻厉也以险,山之逼汉也以高,山之浑厚也以洪,山之浅近也以小。此山天之任而任,非山受任以任天也。人能受天之任而任,非山之任而任人也。由此推之,此山自任而任也,不能迁山之任而任也,是以仁者不迁于仁而乐山也。

山有是任,水岂无任耶?水非无为而无任也。夫水汪洋广泽也以德,卑下循礼也以义,潮汐不息也以道,决行激跃也以勇,潆洄平一也以法,盈远通达也以察,沁泓鲜洁也以善,折旋朝东也以志,其水见任于瀛潮溟渤之间者,非此素行其任则又何能周天下之山川,通天下之血脉乎?人之所任于山不任于水者,是犹沉于沧海而不知其岸也,亦犹岸之不知有沧海也。是故知者知其畔岸,逝于川上,听于源泉而乐水也。非山之任不足以见天下之广,非水之任不足以见天下之大。非山之任水,不足以见乎周流,非水之任山不足以见乎环抱。山水之任不着,则周流环抱无由;周流环抱不着,则蒙养生活无方。蒙养生活有操,则周流环抱有由;周流环抱有由,则山水之任息矣。

吾人之任山水也,任不在广则任其可制,任不在多则任其可易。非易不能任多,非制不能任广。任不在笔则任其可传,任不在墨则任其可受,任不在山则任其可静,任不在水则任其可动,任不在古则任其无荒,任不在今则任其无障。是以古今不乱,笔墨常存,因其浃洽斯任而已矣。然则此任者,诚蒙养生活之理,以一治万,以万治一,不任于山,不任于水,不任于笔墨,不任于古今,不任于圣人,是任也,是有其资也。

 宋王孙赵舞斋者,其品峻绝千古,其画妙绝一世。品不以画重而画益以品重也。床亡,隐居广陈镇,山水之外别无兴趣,诗酒之外别无寄托,田叟野老之外别无知契。孤昂肃洁之操如云中之龙、雪中之鹤,不可昵近者也。乃今之大涤非昔之彝斋乎?其人同,其行同,其履变也无不同,盖彝斋之后复一彝斋,数百载下可以嗣芳徽,可以并幽躅矣。两先生之隐德,吾知颉顽西山之饿夫固然耳。且其浩浩落落之怀,一皆寓于笔墨之际,所谓品高者韵自胜焉。吾观大涤子论画,钓玄抉奥,独抒胸臆,文乃简质古峭,莫可端倪,直是一子。海内不乏解人,当不以余言为河汉也。雍正六年戊申秋七月,?邱生张沅书于江上之畏庐。

邵村论画清方咸亨

半千画士士昼之论详矣,确不可易,觉谢赫《画品》犹有漏焉,但伸逸品于神品之上,似尚未当。盖神也者心手两忘,笔墨俱化,气韵规矩,皆不可端倪,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,所谓一切而不可知之谓神也。逸者轶也,帙于寻常范围之外,如天马行空,不事羁络为也。亦自有堂构窈窕,禅家所谓教外别传。又曰:别峰相见者也。神品是如来地位,能则辟支二乘果。如兵法:神品是孙吴,能则刁斗森严之程不识,逸则解鞍纵卧之李将军。能之至始神,神非一端可执也。是神品在能与逸之上,不可概论,况可抑之哉!半斤之所谓神者,抑能事之纯熟者乎?总之,绘事清事也,韵事也,胸中无几卷书,笔下有一点尘,便穷年累岁,刻划镂研,终一匠作,了何用乎?此真赏者所以有雅俗之辨也。岂士人之画尽逸品哉,我公精于读书者,必不河汉予言。

 画难言也,余从事于兹有年矣。今之能手,执螫弧而建坛坫者,余皆得事之,即未见其人,未尝不见其所为也。大江南北,太仓两王先生而外,则指首屈渔仙矣。虽未得纵观其所为,即此帙,体备诸家,妙兼六法,胸开天地,气盖古今,真杰作也。觉余二十年来之从事,空费力气,不禁惝然。试问之两王先生,当不易吾言也。

 当今画无匹青溪者,其辣处直逼古人,梅壑爱之,是以近之。此宝晋斋中所以多东坡迹也。

论画十则清王原祁

论画十则

 六法古人论之详矣,但恐后学拘局成见,未发心裁,疑义意揣,翻成邪僻。今将经营位置,笔墨设色大意,就先奉常所传,及愚见言之,以识甘苦。后有所得,当随笔录出。

 明末画中有习气,恶派以浙派为最,至吴门、云间,大家如文、沈,宗匠如董,赝本溷淆,以讹传讹,竟成流弊。广陵、伯下其恶习与浙派无异,有志笔墨者,切须戒之。

 意在笔先,为画中要诀。作画于搦管时,须要安闲恬适,扫尽俗肠,默对素幅,凝神静气,看高下,审左右,幅内幅外,来路去路,胸有成竹,然后濡亳吮墨,先定气势,次分间架,次布疏密,次别浓淡,转换敲击,东呼西应,自然水到渠成,天然凑拍,其为淋漓尽致无疑矣。若毫无定见,利名心急,惟取悦人。布立树石,逐块堆砌,扭捏满幅,意味索然,便为俗笔。今人不知画理,但取形似。笔肥墨浓者,谓之浑厚。笔瘦墨淡者,谓之高逸;色艳笔嫩者,谓之明秀;而抑知皆非也。总之古人位置紧而笔墨松,今人位置懈而笔墨结。于此留心,则甜、邪、俗、赖不去而自去矣。

 画中龙脉开合起伏,古法虽备,未经标出。石谷阐明,后学知所矜式,然愚意以为不参体用二字,学者终无入手处。龙脉为画中气势,源头有斜有正,有浑有碎,有断有价,有隐有现,谓之体也。开合从高至下,宾主历然,有时结聚,有时澹荡,峰回路转,云合水分,俱从此出。起伏由近及远,向背分明,有时高耸,有时平修欹侧,照应山头山腹山足,铢两悉称者,谓之用也。若知有龙脉而不排开合起伏,必至拘牵失势。知有开合起伏而不本龙脉,是谓顾子失母。故强扭龙脉则生病,开合偪塞浅露则生病,起伏呆重漏缺则生病。且通幅有开合,分股中亦有开合,通幅有起伏,分股中亦有起伏。尤妙在过接映带间,制其有余,补其不足。使龙之斜正浑碎,隐现断续,活泼拨地于其中,方为真画。如能从此参透,则小块积成大块,焉有不臻妙境者乎?

 作画但须顾气势轮廓,不必求好景,亦不必拘旧稿。若于开合起伏得法,轮廓气势已合,则脉络顿挫转折处,天然妙景自出,暗合古法矣。画树亦有章法,成林亦然。

 临画不如看画,遇古人真本,向上研求,视其定意若何?结构若何?出入若何?偏正若何?安放若何?用笔若何?积墨若何?必于我有一出头地处,久之自与吻合矣。

 古人南宗、北宗各分眷属,然一家眷属内有各用龙脉处,有各用开合起伏处,是其气味得力关头也,不可不细心揣摩。如董、巨全体浑沦,元气磅礴,令人莫可端倪。元季四家俱私淑之,山樵用龙脉多婉挺之致,仲圭以直笔出之,各有分合,须探索其配搭处。子久则不脱不粘,用而不用,不用而用,与两家较有别致。云林纤尘不染,平易中有矜贵,简略中有精彩,又在章法笔法之外,为四家第一逸品。先奉常最得力倪、黄,曾深言源委,谨识之为鉴赏之助。

 用笔忌滑、忌软、忌硬、忌重而滞、忌率而溷、忌明净而腻、忌丛杂而乱。又不可有意著好笔,有意去累笔。从容不迫,由淡入浓,磊落者存之,甜俗者删之,纤弱者足之,板重者破之。又须于下笔时在著意不著意间,则觚棱转折,自不为笔使。用墨、用笔,相为表里。五墨之法非有二义,要之气韵生动端在是也。

 设色即用笔用墨意,所以补笔墨之不足,显笔墨之妙处。今人不解此意,色自为色,笔墨自为笔墨,不合山水之势,不入绢素之骨,惟见红绿火气,可憎可厌而已。惟不重取色,专重取气,于阴阳向背处,逐渐醒出,则色由气发,不浮不滞,自然成文,非可以操心从事也。至于阴阳显晦,朝光暮霭,峦容树色,更须于平时留心。澹妆浓抹,触处相宜,是在心得,非成法之可定矣。

作画以理、气、趣兼到为重,非是三者不入精、妙、神、速之品,故必于平中求奇,绵里有鍼,虚实相生。古来作家相见,彼此合法,稍无言外意,便云有伧夫气。学者如已入门,务求竿头日进,必于行间墨里,能人之所不能,不能人之所能,方具宋元三味,不可稍自足也。

芥子园画传学画浅说清王概王蓍

  鹿柴氏曰:“论画或尚繁,或尚简,繁非也,简亦非也。或谓之易,或谓之难,难非也,易亦非也。或贵有法,或贵无法。无法非也,终于有法更非也。惟先矩度森严,而后超神尽变,有法之极归于无法。如顾长康之丹粉洒落,应手而生绮草;韩干之乘黄独擅,请画而来神明,则有法可,无法亦可。惟先埋笔成冢、研铁如泥;十日一水,五日一石,而后嘉陵山水,李思训屡月始成,吴道元一夕断手。则曰难可,曰易亦可。惟胸贮五岳,且无全牛。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。驰突董、巨之藩篱,直跻顾、郑之堂奥。若倪云林之师右丞,山飞泉立,而为水浮林空。若郭恕先之纸鸢放线,一扫数丈,而为台阁牛毛蚕丝。则繁亦可,简亦未始不可。然欲无法必先有法,欲易先难。欲练笔简净,入手繁缛。六法,六要,六长,三病,十二忌,盖可忽乎哉!

六法

南齐谢赫:曰韵运生动,曰骨法用笔,曰应物写形,曰随类傅彩,曰经营位置,曰

传模移写。骨法以下五端,可学而成,气韵必在生知。

六要六长

 宋刘道醇曰:“气韵兼力,一要也。格制俱老,二要也。变异合理,三要也。彩绘有泽,四要也。去来自然,五要也。师学舍短,六要也。

 粗卤求笔,一长也。僻涩求才,二长也。细巧求力,三长也。狂怪求理,四长也。无墨求染,五长也。平画求奇,六长也。”

三病

宋郭若虚曰:“三病皆系用笔。一曰板,板则腕弱笔痴,全亏取与。状物平扁,不能圆浑。二曰刻,刻则运笔中疑,心手相戾,勾画之际,妄生圭角。三曰结,结则欲行不行,当散不散,似物滞碍,不能流畅。”

十二忌

元饶自然曰:“一忌布置拍密,二忌远近不分,三忌山无气脉,四忌水无源流,五忌境无夷险,六忌路无出入,七忌石只一面,八忌树少四枝,九忌人物伛偻,十忌楼阁错杂,十一忌滃瞻失宜,十二忌点染无法。”

三品

 夏文彦曰:“气韵生动,出于天成,人莫窥其巧者,谓之神品。笔墨超绝,傅染得宜,意趣有余者,谓之妙品。得其形似而不失规矩者,谓之能品。”

 鹿柴氏曰:“此述成论也。唐朱景真于三品之上,更增逸品。黄休复乃先逸而后神妙,其意则祖于张彦远。彦远之言曰:‘失于自然而后神,失于神而后妙,失于妙而成谨细。’其论固奇矣,但画至于神,能事已毕,岂有不自然者?逸则自应置三品之外,岂可与妙、能议优劣。若失于谨细,则成无非无刺,媚世容悦,而为画中之乡愿与媵妾,吾无取焉。”

分宗

 禅家有南北二宗,于唐始分,画家亦有南北二宗,亦于唐始分。其人实非南北也。北宗则李思训父子,传而为宋之赵干、赵伯驹、伯骕,以至马远、夏彦之。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澹,一变钩斫之法。其传为张璪、荆浩、关仝、郭忠恕、董源、巨然、米氏父子,以至元之四大家,亦如六祖之后,马驹云门也。

重品

自古以文章名世,不必以画传,而深于绘事者,代不乏人,兹不能具载。然不惟其画惟其人,因其人想见其画。令人亹亹起仰止之思者,汉则张衡、蔡邕,魏则杨修,蜀则诸葛亮,晋则嵇康、王羲之、王廙、王献之、温峤,宋(南北朝)则远公,南齐则谢惠连,梁则陶弘景,唐则卢鸿,宋则司马光、朱熹、苏轼而已。

成家

自唐、宋荆、关、董、巨,以异代齐名,成四大家。后而至李唐、刘松年、马远,为南渡四大家。赵孟頫、吴镇、黄公望、王蒙,为元四大家。高彦敬、倪元镇、方方壶,虽属逸品,亦卓然成家。所谓诸大家者,不必分门立户,而门户自在。如李唐,则远法思训,公望则近守董源,彦敬则一洗宋体,元镇则首冠元人,各自千秋,赤帜难拔。不知诸家肖子,近日属谁?

能变

 人物自顾、陆、展、郑,以至僧繇、道元,一变也。山水则大小李,一变也。荆、关、董、巨,又一变也。李成、范宽,一变也。刘、李、马、夏,又一双也,大痴、黄鹤,又一变也。

鹿柴氏曰:“赵子昂居元代,而犹守宋规。沈启南本明人,而俨然元画。唐王洽若预知有米氏父子,而泼墨之关钥先开。王摩诘若逆料有王蒙,而渲澹之衣钵早具。或创于前,或守于后。或前人恐后人之不善变,而先自爱焉。或后人更恐后人之不能善守前人,而坚自守焉。然变者有胆,不变者亦有识。”

计皴

 学者必须潜心毕智,先攻某一家皴,至所学既成,心手相应,然后可以杂采旁收,自出鑪冶,陶铸诸家,自成一家。后则贵于浑忘,而先实贵于不杂。约略计之:

 披麻皴 乱麻皴 芝麻皴 大斧劈 小斧劈 云头皴 雨点皴 弹涡皴

 荷叶皴 矾头皴 骷髅皴 鬼皮皴 解索皴 乱柴皴 牛毛皴 马牙皴

 更有披麻而杂雨点,荷叶而搅斧劈者。至某皴创自某人,某人师法于某,余已其载于山水分图之上,兹不赘。

释名

澹墨重叠,旋旋而取之曰斡。以锐笔横卧惹而取之曰皴。再以水墨三四而淋之曰渲。以水墨滚同泽之曰刷。以笔直往而指之曰捽。以笔头特下而指之曰擢。擢以笔端而注之曰点。点施于人物,亦施于苔树。以笔引去谓之曰画。画施于楼阁,亦施于松针。就缣素本色萦拂以澹水而成烟光,全无笔墨踪迹曰染。露笔墨踪迹而成云缝水痕曰渍。瀑布用缣素本色,但以焦墨晕其旁曰分。山凹树隙,微以澹墨滃溚成气,上下相接曰衬。

《说文》曰:“画,畛也,象田畛畔也。”《释名》曰:“画,挂也,以彩色挂象物也。”尖曰峰,平曰顶,圆曰峦,相连曰岭,有穴曰岫,峻壁曰崖,崖间崖下曰岩,路与山通曰谷,不通曰峪,峪中有水曰溪,山夹水曰涧,山下有潭曰濑,山间平坦曰坂,水中怒石曰矶,海外奇山曰岛,山水之名约略如此。

用笔

 古人云:“有笔有墨。”笔墨二字,人多不晓,画岂无笔墨哉,但有轮廓,而无皴法,即谓之无笔;有皴法,而无轻重、向背、云影、明晦,即谓之无墨。王思善曰:“使笔不可反为笔使。”故曰石分三面。此语是笔亦是墨。

凡画有用画笔之大小蟹爪者,点花染笔者,画兰与竹笔者,有用写字之兔毫湖颖者,羊亳雪鹅柳条者,有惯倚亳尖者,有专取秃笔者,视其性习,各有相近,未可执一。

 鹿柴氏曰:“云林之仿关仝,不用正锋,乃更秀润,关仝实正锋也。李伯时书法极精,山谷谓其画之关钮,透入书中,则书亦透画中矣。钱叔宝游文太史之门,日见其搦管作书,而其画笔益妙。夏昹与陈嗣初、王孟端相友善,每于临文见草,而竹法愈超。与文士薰陶,实资笔力不少。又欧阳文忠公用尖笔乾墨作方阔字,神采秀发,观之如见其清眸丰颊,进趋晔如。徐文长醉后拈写字败笔,作拭桐美人,即以笔染两颊,而丰姿绝代,转觉世间铅粉为垢。此无他,盖其笔妙也。用笔至此,可谓珠撒掌中,神游化外。

书与画均无歧致。不宁惟是,南朝词人直谓文为笔。《沈约传》曰:‘谢元晖善为诗,任彦升工于笔。’庾肩吾曰:‘诗既若此,笔又如之。’杜牧之曰:‘杜诗肆笔愁来读,似倩麻姑痒处抓。’夫同此笔也,用以作字、作诗、作文,俱要抓看古人痒处,即抓看自己痒处。若将此笔。作诗作文与作字画,俱成一不痛不痒世界,会须早断此臂,有何用哉?”

用墨

李成惜墨如金。王洽泼墨渖成画。夫学者必念惜墨泼墨四字,于六法、三品,思过半矣。

鹿柴氏曰:“大凡旧墨,只宜画旧纸,仿旧画,以其光芒尽敛,火气全无。如林逋、魏野,俱属典型,允宜并席。若将旧墨施于新缯、金笺、金箑之上,则翻不若新墨之光彩直射,此非旧墨之不佳也,实以新楮缯难以相受,有如置深山有道之淳古衣冠于新贵暴富座上,无不掩口葫芦,臭味何能相入?余故谓旧墨留画旧纸,新墨用画新缯金楮,且可任意挥洒,不必过惜耳。”

重润渲染

 画石之法,先从澹墨起,可改可救,渐用浓墨者为上。董源坡脚下多碎石,乃画建

康山势。先向笔画边皴起,然后用澹墨破其深凹处,着色不离乎此。石着色要重。董源小山石谓之矾头。山中有云气,皴法要渗软,下有沙地,用澹墨扫屈曲为之,再用澹墨破。

 夏山欲雨,要带水笔晕开。山石加澹螺青于矾头,更觉秀润。以螺青入墨,或藤黄

入墨画石,其色亦浮润可爱。冬景借地为雪,以薄粉晕山头,浓粉点苔。画树不用更重,干瘦枝脆,即为寒林;再用澹墨水重过加润之,则为春树。

 凡画山,着色与用墨,必有浓澹者,以山必有云影,有影处必晦,无影有日色处必明。明处澹,晦处浓,则画成俨然云光日影浮动于中矣。山水家画雪景多俗,尝见李营丘《雪图》,峰峦林屋,尽以澹墨为之,而水天空阔处,全用粉填,亦一奇也。凡打远山,必先以香朽其势,然后以青以墨一一染出,初一层色澹,后一层略深,最后一层又深。盖愈远者得云气愈深,故色愈重也。画桥梁及屋宇,须用澹墨润一二次,无论着色与水墨,不润即浅薄。王叔明画有全不设色,只以赭石澹水润松身,略勾石廓,便丰采绝伦。

天地位置

 凡经营下笔,必留天地。何谓天地?有如一尺半幅之上,上留天之位,下留地之位,中间方立意定景。窃见世之初学,据尔把笔,涂抹满幅,看之填塞人目,已觉意阻,那得取重于赏鉴之士?

 鹿柴氏曰:“徐文长论画,以奇峰绝壁,大水悬流,怪石苍松,幽人羽客,大抵以墨汁淋漓,烟岚满纸,旷若无天,密如无地为上。此语似与前论未合。曰文长乃潇洒之士,却于极填塞中,具极空灵之致。夫曰旷若,曰密如,于字句之缝,早逗露矣。”

破邪

如郑颠仙、张复阳、钟钦礼、蒋三松、张平山、汪海云、吴小仙,于《屠赤水画笺》中,直斥之为邪魔。切不可使此邪魔之气绕吾笔端。

去俗

 笔墨间宁有穉气,毋有滞气,宁有霸气,毋有市气。滞则不生,市则多俗,俗尤不可侵染。去俗无他法,多读书则书卷之气上升,市俗之气下降矣。学者其慎旃哉!

素养居画学钩深清董棨清董棨

《尔雅》曰:“画,形也。”《说文》云:“形,象形也。”《释名》云:“画,挂也,以五色挂物象也。”古人作画,五采彰施,故晋唐诸公皆用重色,笔尚钩勒。至元人始尚水墨,而以高简为工,古意寖废矣。然赵文敏、文太史得意之作,犹见古人典型。

初学欲知笔墨,须临摹古人,古人笔墨,规矩方圆之至也。山舟先生论书,尝言帖

学在看不在临。仆谓看帖是得于心,而临帖是应于手。看而不临,纵观妙楷所藏,都非实学。临而不看,纵池水尽黑,而徒得其皮毛。故学画必从临摹入门,使古人之笔墨皆若出于吾之手,继以披玩,使古人之神妙,皆若出于吾之心。

朱子读书法曰:“凡书只贵读,读多自然晓。”仆谓凡画须要临,临多自然晓。又曰:“书读千遍,其义自见。”临画亦不外一熟字。

前贤云:“师古人而后师造化”,古人之法是用,而造化之象是体。古人之所画皆造化,而造化之显著,无非是画。所以圣人不言《易》而动静起居无在非《易》。画师到至极之地,而行住坐卧无在非画。

作画不多,识见不广,师傅不真,必执一己之见,妄为评论。每以虚灵为纤弱,著

眼为疏忽,沉厚为滞钝。反是则滞钝也而以为沉着,纤弱也而以为虚灵,疏忽也而以为萧散。见笑大方,不胜枚举。诚庄子所谓夏虫不可语冰者与。

画固所以象形,然不可求之于形象之中,而当求之于形象之外。如庖丁解牛,以神遇而不以目视,官知止而神欲行,殆斯意也。夫然则舍形象而求笔法奈何?必先知起讫之法:何谓起?如书家之书必勒,贵涩而迟。何谓讫?如书家之趯,须存其笔锋得势而出。起讫分明,则遇圆成圆,遇方成方,不求似而似者矣。然察之不精,辨之不明,仍堕恶道。白苧村桑者论胡、王二家画一篇,痛快淋漓,可为后来者警戒。

初学论画,当先求法,笔有笔法,章有章法,理有理法,采有采法。笔法全备,然后能辨别诸家。章法全备,然后能腹充古今。理法全备,然后能参变脱化。采法全备,然后能清光大来。羚羊挂角,无迹可寻。非拘枸于法度者所能知也,亦非不知法度者所能知也。

笔不可穷,眼不可穷,耳不可穷,腹不可穷。笔无转运曰笔穷,眼不扩充曰眼穷,耳闻浅近曰耳穷,腹无酝酿曰腹穷。以是四穷,心无专主,手无把握,焉能入门?博览多闻,功深学粹,庶几到古人地位。

知见日进于高明,学力日归于平实。

弄笔如丸则墨随笔至,情趣自来,故虽一色笔墨,而浓澹自见,绚烂满幅。彼以浓澹而论深浅,奚啻蜩与鸠,第如飞抢榆枋之乐。

书成而学画,则变其体不易其法,盖画即是书之理,书即是画之法。如悬针、垂露、奔雷、坠石、鸿飞、兽骇、鸾舞、蛇惊、纯岸、颓峰、临危、据槁,种种奇异不测之法,书家无所不有,画家亦无所不有。然则画道得而可通于书,书道得而可适于画,殊涂同归,书画无二。

腹槁不充,笔无适从,失之凝滞。起讫不明,手不虚灵,失之蹇钝。

凡作花卉飞走,必先求笔。钩勒旋转,直中求曲,弱中求力,实中求虚,湿中求渴,枯中求腴,总之画法皆从运笔中得来,故学者必以钩稿为先声。钩勒既熟,则停顿转折处处入彀,书家所谓屋漏痕、折钗股、印泥、划沙,随处布置,天成画幅,自得神妙境界,非十三科所可限也。

作画胸有成竹,用笔自能指挥。一波一折,一戈一牵,一纵一横,皆得自如。惊蛇枯藤,随形变幻,如有排云列阵之势,龙蜓凤舞之形,重不失板,轻不失浮,枯不失槁,肥不失甜,渖不失痴,无穷神妙,自到亳颠。心闲意适,乐此不疲,岂知寒暑之相侵哉?

何谓起讫?曰欲左先右,欲下先上,勒得住,收得住,横挑侧出,无不得心应手。凡起笔有一定之法,而收笔则千变万化,为藤为干,为石为草,左盘右旋,横扫逆挑,重落轻提,偏锋侧出,笔随锋向,承接连绵,小章巨幅,粗勒细钩,无不以此法施之。彼以館[guǎn,鬓-宾+黍]康[kāng,桼+包]为工者,乌乎知。

书何有工致写意之别?夫书画尚同一源,何论同此画而有工致写意之别耶?要之画益工则笔愈见,笔法固无工粗之别,而赋色则有工粗之殊。然不可以笔法而论工粗也,画师与画工不同如此。

画固以逸品为上,然气息仍欲秾深沉厚。诗之疏放如摩诘,而句极高浑;清澹如襄阳,而别饶神韵;高洁如左、司而体极宏敞。如画家一邱一壑而魄力自具。坡翁谓绚烂之极归于乎澹是也。不然世之仿率笔者极以高士自命,此王觉斯寂寂无余情之诮,所由来也。

写山水以位置阔大、气象雄伟为主。若务求工细,已落四谛禅矣。然读杜子美《北征》等篇,而少府山林诗,娟秀鲜丽,亦不可废。昔高彦敬以简略取韵,倪高士以雅弱取姿。项春草小品妙境,高澹游逸笔尤佳。文人笔墨陶情,不可以一格例也。

画贵有神韵,有气魄,然皆从虚灵中得来,若专于实处求力,虽不失规矩而未知入化之妙。

麓台先生评梅壑太生,石谷太熟。方樗翁夫子以为梅壑画不可不生,石谷画不可不熟,诚然夫子之言乎。今人讲钩勒者失之空滑,皴擦失之甜俗,鲜有不入恶道。

临摹古人,求用笔明各家之法度,论章法知各家之胸臆,用古人之规矩而抒写自己之性灵,心领神会,直不知我之为古人,古人之为我,是中至乐,岂可以言语形容哉!

前明张丑论云林画,无一笔不从口出,故能色泽腻润,此真欺人语也。至今论画者藉此以赞叹古人,徒贻识者所笑耳。

二十四画品清黄钺

《二十四画品》是清代黄钺撰写的画论著作。二十四品指画作的气韵、神妙、高古、苍润、沉雄、冲和、淡远、朴拙、超脱、奇僻、纵横、淋漓、荒寒、清旷、性灵、圆浑、幽邃、明净、健拔、简洁、精谨、俊爽、空灵、韶秀。每品项下各有四言释义一篇,每篇一韵,每韵十二句。词藻典丽,工整易诵。观其立论,首重画者抽象情态与艺术玄想之品味,分析画艺独到之不同境界,并标示其途径,与吴派标榜“古雅秀润”之文人画审美观形影不离。

《二十四画品》是一部绘画论著,仿司空图《诗品》而作,“专言林壑理趣”。共分气韵、神妙、高古、苍润、沉雄、冲和、澹逸、朴拙、超脱、奇辟、纵横、淋漓、荒寒、清旷、性灵、圆浑、幽、明净、健拔、简洁、精勤、隽爽、空灵、韶秀等二十四品。其中除气韵、性灵外,基本上都属于对绘画风格的描绘。作者深受司空图的影响,虽也不排斥沉雄、纵横、淋漓、健拔等风格,但更为推崇冲和、澹、荒寒、清旷、幽邃、空灵等境界,这与当时文人士夫的审美趣尚是一致的。

《二十四画品》对绘画的美学探讨颇有创获。“神妙”之“造化在我,心耶手耶”,“苍润”之“气厚乃苍,神和乃润”,“冲和”之“得非力致,失因意骄”,“超脱”之“意趣高妙,纵其性灵”,“奇辟”之“苦思内敛,幽况外颁”,“淋漓”之“兴尽则返,贪则神疲”,“健拔”之“体足用充,神警骨峭”,“简洁”之“务简先繁,欲洁去小”,“精勤”之“慎之思之,然后位置”等,都涉及创作论、方法论,其精简而形象的表达有很强的涵括力。至如自谢赫以来代代相沿的“气韵”,黄钺有独到会心,即“意居笔先,妙在画外。如音栖弦,如烟成霭”,很能发人深思。言“性灵”的“自本自根,亦经亦史”,“听其自然,法为之死”,前者兼从自身的“根本”及外来的修养而言,很见全面,后者强调“自;然”而突破“法”障,也是对泥古、摹古思想的批判。在涉及艺术风格时,《二十四画品》的描述更见形象、生动。如以“繙《金仙》书,拓《石鼓》字”拟高古,以“山雨洒衣,空翠粘鬓”拟苍润,以“诗曰魏武,书曰真卿”拟沉雄,以“风檐虚铎,籁过洞箫”拟冲和,以“瑶琴罢挥,寒漪细流”拟澹逸,以“草衣卉服,如三代人”拟朴拙,以“粗服乱头,有名士气”拟荒寒,以“冲霄之鹤,映水之梅”拟清旷,以“紫花灼灼,碧潭悠悠”拟明净,以“香消炉中,不火而薰”拟空灵等,确是足资体味。当然,作者所重在自己的感悟,未免有迷离恍惚的神秘主义色彩。

古画品录

按:立论品画之于中国,以南齐谢赫所著《古画品录》为其端。谢氏以所定“六法”为评画准绳,按画家成就及其优劣标分六品二十七人,每人均详加评语,手眼独具,为百代之宗;自此而后,画品之作,历代不乏其人。黄氏二十四画品乃有清画品之佳作,上承谢氏遗意,惟其体例则仿唐司空表圣《二十四诗品》而作。渠于小序曰:“昔者画缋之事,备于百工;两汉以还,精于学士。谢赫姚最,并有书传,俱称画品。于时山水犹未分宗,止及像人肖物。钺涂抹余闲,乃仿司空表圣之例,着画品二十有四篇,专言林壑理趣,管蠡之见,曾未得其二三,后有作者,为其前驱可耳。”

二十四品

所谓二十四品者,曰气韵、曰神妙、曰高古、日苍润、曰沉雄、曰冲和、曰澹远、曰朴拙、曰超脱、曰奇辟、曰纵横、曰淋漓、曰荒寒、曰清旷、曰性灵、日圆浑、曰幽遂、曰明净、曰健拔、曰简洁、曰精谨、曰儁爽、曰空灵、曰韶秀。每品项下各有四言释义一篇,每篇一韵,每韵十二句,词藻典丽,工整易诵。

观其立论,首重画者抽象情态与艺术玄想之品味,分析画艺独到之不同境界,并标示其途径,与吴派标榜「古雅秀润」之文人画审美观形影不离。其立论既专言山水,与谢赫之单论人物画者不同,而旨在鉴赏品评,不在胪定技工优劣或其高低,殊异于其它品画著作,对我国美学建立与审美价值之披露有无上之功。如论气韵曰“如音栖弦,如姻成霭”、“读万卷书,庶几心会”;论苍润曰“气厚则苍,神和乃润”、“如松之阴,匠心斯印”;论沉雄曰“目极万里,心游大荒,魄力破地,天为之昂。”等等,立论精辟,比况中肯,其间不乏前人未发之论,便为论画圭臬。

潘曾莹墨缘小录评其“力探阃奥,直抒心得,非深于画理者,不能道只字。”潘氏有《红雪山房十二画品》之作,措辞遣意,皆受其影响,同被誉为有清画品之代表作,与同代杨景曾《二十四书品》并称于世。惟俞剑华中国绘画史称其“措词颇为典雅,惟徒托空言,未能实证以画家谁某品,究嫌空洞”云云,是乃未明黄氏立论宗旨耳。

昔者画缋之事备于百工,两汉以还,精於学士。谢赫、姚最并有书传,俱称《画品》。于时山水犹未分宗,止及像人肖物。钺涂抹馀闲,乃仿司空表圣之例,著《画品》廿有四篇,专言林壑理趣。管蠡之见,曾未得其二三,后有作者,为其前驱可耳。

01.气韵

六法之难,气韵为最。意居笔先,妙在画外。

如音栖弦,如烟成霭。天风泠泠,水波濊濊。

体物周流,无小无大。读万卷书,庶几心会。

02.神妙

云蒸龙变,春交树花。造化在我,心耶手耶?

驱役众美,不名一家。工似工意,尔众无哗。

偶然得之,夫何可加?学徒皓首,茫无津涯。

03.高古

即之不得,思之不至。寓目得心,旋取旋弃。

繙金仙书,搨石鼓字。古雪四山,充塞无地。

羲皇上人,或知其意。既无能名,谁泄其秘?

04.苍润

妙法既臻,菁华日振。气厚则苍,神和乃润。

不丰而腴,不刻而俊。山雨洒衣,空翠黏鬓。

介乎迹象,尚非精进;如松之阴,匠心斯印。

05.沉雄

目极万里,心游大荒。魄力破地,天为之昂。

括之无遗,恢之弥张。名将临敌,骏马勒缰。

诗曰魏武,书曰真卿。虽不能至,夫亦可方。

06.冲和

暮春晚霁,赪霞日消。风雨虚铎,籁过洞箫。

三爵油油,毋哺其糟。举之可见,求之已遥。

得非力致,失因意骄。加彼五味,其法维调。

07.澹远

白云在空,好风不收。瑶琴罢挥,寒漪细流。

偶尔坐对,啸歌悠悠。遇简以静,若疾乍瘳。

望之心移,即之销忧。於诗为陶,於时为秋。

08.朴拙

大巧若拙,归朴返真。草衣卉服,如三代人。

相遇殊野,相言弥亲。寓显於晦,寄心於身。

譬彼冬严,乃和於春。知雄守雌,聚精会神。

09.超脱

腕有古人,机无留停。意趣高妙,纵其性灵。

峨峨天宫,严严仙扃。置身空虚,谁为户庭。

遇物自肖,设象自形。纵意恣肆,如尘冥冥。

10.奇辟

造境无难,驱毫维艰。犹之理径,繁芜用删。

苦思内敛,幽况外颁。极其神妙,天为破悭。

洞天清閟,蓬壶幽闲。以手扣扉,砉然启关。

11.纵横

积法成弊,舍法大好。匪夷所思,势不可了。

曰一笔耕,况一笔扫。天地古今,出之怀抱。

游戏拾得,终不可保。是有真宰,而敢草草。

12.淋漓

风驰雨骤,不可求思。苍苍茫茫,我摄得之。

兴尽而返,贪则神疲。毋使墨饱,而令笔饥。

酒香勃郁,书味华滋。此时一挥,乐不可支。

13.荒寒

边幅不修,精采无既。粗服乱头,有名士气。

野水纵横,乱山荒蔚。蒹葭苍苍,白露晞未。

洗其铅华,卓尔名贵。佳茗留甘,谏果回味。

14.清旷

皓月高台,清光大来。眠琴在膝,飞香满怀。

冲霄之鹤,映水之梅。意所未设,笔为之开。

可以药俗,可以增才。局促瑟缩,胡为也哉!

15.性灵

耳目既饫,心手有喜。天倪所动,妙不能已。

自本自根,亦经亦史。浅闚若成,深探匪止。

听其自然。法为之死。譬之诗歌,沧浪孺子。

16.圆浑

盘以喻地,笠以写天。万象远视,遇方成圆。

画亦造化,理无二焉。圆斯气裕,浑则神全。

和光熙融,物华娟妍。欲造苍润,斯途其先。

17.幽邃

山不在高,惟深则幽。林不在茂,惟健乃修。

毋理不足,而境是求。毋貌有馀,而笔不遒。

息之深深,体之休休。脱有未得,扩之以游。

18.明净

虚亭枕流,荷花当秋。紫花的的,碧潭悠悠。

美人明装,载桡兰舟。目送心艳,神留於幽。

净与花竞,明争水浮。施朱傅粉,徒招众羞。

19.健拔

剑拔弩张,书家所诮。纵笔快意,画亦不妙。

体足用充,神警骨峭。轩然而来,凭虚长啸。

大往固难,细入尤要。颊上三毫,裴楷乃笑。

20.简洁

厚不因多,薄不因少。旨哉斯言,朗若天晓。

务简先繁,欲洁去小。人方辞费,我一笔了。

喻妙於微,游物之表。夫谁则之?不鸣之鸟。

21.精谨

石建奏事,书马误四。谨则有馀,精则未至。

了然於胸,殚神竭智。富於千篇,贫於一字。

慎之思之,然后位置。使寸管中,有千古寄。

22.俊爽

如逢真人,云中依稀。如相骏马,毛骨权奇。

未尽谛视,先生光辉。气偕韵出,理将妙归。

名花午放,彩鸾朝飞。一涉想像,皆成滞机。

23.空灵

栩栩欲动,落落不群。空兮灵兮,元气絪缊。

骨疏神密。外合中分。自饶韵致,非关烟云。

香销炉中,不火而薰。鸡鸣桑颠,清扬远闻。

24.韵秀

间架是立,韶秀始基。如济墨海,此为之涯,

媚因韶误,嫩为秀岐。但抱妍骨,休憎面媸。

有如艳女,有如佳儿。非不可爱,大雅其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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